一
认识盲人作家李东辉,缘于参加河北省作家协会的一次颁奖活动。
2012年4月,我受邀到省作协参加河北省首届散文大赛颁奖仪式。期间通过时任省作协散文艺术委员会副主任、市作协副主席的程雪莉大姐,结识了来自廊坊的全国自强模范、盲人作家李东辉。这次大赛,他的散文《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从近7000篇稿件中脱颖而出,斩获一等奖。
李东辉在爱人陪伴下,前来参加颁奖仪式,当时就坐在我后面。直到他在爱人的搀扶下上台领奖,即兴发表获奖感言时,我才知道他双目失明,是个盲人。当我看到身材削瘦、五官匀称的李东辉走上主席台,他眼睛睁着,却没有光,被爱人扶着,缓缓走到话筒前。我的心里莫名一阵难过:一个盲人,如何写作?内心该有多大的忧伤,笼罩在他每个黑暗的日子里!
李东辉是作为一等奖获奖者谈感言的。他的发言逻辑严谨、思路清晰,声音洪亮流畅、侃侃而谈:“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在一种有形与无形的限制与困厄之中。我们都面临着一个挣脱与突围的问题。没有限制与困厄感的人生是不丰富不完满的。这大概就是哲学,文学,甚至是宗教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被消灭的原因所在……”
趁着颁奖间隙,我同李东辉做了简短交流。交谈结束后,他让爱人将名片递到我手里。我对他的敬佩之情,无以言表,以至于接名片时,双手不由地颤动起来。不仅仅是感动,更是对一个身体遭受巨大背叛,灵魂却健康活泼成长着的朋友的敬意。
后来,我详细拜读了《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也通过互联网了解到李东辉的别样文学人生。
二
李东辉的文字与残疾、失明无关,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份渗透在土地中的哲理,以及参透人生后的坦然与释怀。
可以说,李东辉是当下文坛的一匹命途多舛的“黑马”。他年长我十几岁,这位生于1962年的残疾老大哥,1980年高考时,以廊坊市大城县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河北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廊坊教育学院当老师。那时的李东辉,内心充满了雄心壮志,他在日记里感叹:“生活真好!每一天的太阳仿佛都是为我升起的!”然而,正当他要施展抱负时,命运与他开了个玩笑。22岁,突患脑膜炎,医院多次下达病危通知;23岁,因视神经遭压迫,他双目失明……这场大病改变了李东辉后半生的人生走向,他对生活充满了绝望。像所有突然被命运宣判的人一样,李东辉千万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他抱怨,他发狂,甚至无数次地想到“无光明,毋宁死!”还好,人世间割舍不掉的亲情、爱情、友情和生命中绵绵不息的爱留住了他。
李东辉一直有个作家梦,于是就拿起笔,开始写作并投稿。多年来,他一直笔耕不辍,发表小说、散文、随笔300多篇150余万字,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黑暗中的触摸》荣获首届全国残疾人优秀文学作品二等奖、廊坊市第五届“文艺繁荣奖”;《在看不见的世界中》荣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廊坊市第七届“文艺繁荣奖”特等奖;散文《书中三情》《永不删除的作品》,先后两次获得河北省委宣传部、省作协“我的读书故事”征文一等奖。
河北省首届散文大赛颁奖仪式结束后,有人曾问李东辉:“你那散文要表达的主题是什么?”他含笑说:“这篇稿子是无主题变奏。”后来,李东辉在《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创作谈中,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时光岁月的蚌壳已将生命中的过往消磨悟化成一粒粒光润剔透的珍珠,它有了属于自己的审美价值。当我把自己沉浸于写作之夜的时候,就想起了我青春岁月里的那匹马。于是,手就随着心的引领,敲出了这样一行字——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
盲人写书,要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常人无法想象。四十多年来,李东辉在看不见的世界中挣扎、绝望、重生。其实在他看来,失明并不可怕,他已经把人世间最美的情怀、风景和脸庞记在心里,就像儿时的子牙河,永远定格在那个清澈见底、鱼儿肥美的时光。正如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在黑暗中,我也能感受这个世界,这里有温暖的太阳,而这个太阳依旧可以照亮生活、未来、人心!”
“人这一生就是带着镣铐舞蹈的过程,谁能不受任何限制?对于我来说,首先要承认事实,眼睛看不到,这就是局限。在承认现实的情况下,能做什么就尽量做什么。”接受长城网记者采访时,李东辉笑着说。
三
2025年3月,我在《潇湘晨报》的腾讯官方账号上,读到了脑瘫作家李灿的文学人生。
算起来,李灿比我年长一岁。母亲在怀她的时候,因为错服药物,导致她出现智力障碍,让人称奇的是,李灿后来竟然成了一名作家。2012年,湖南都市频道《寻情记》栏目曾报道过李灿的故事。这个因孕期药物意外导致智力障碍的女儿,曾让家庭陷入长久的阴霾,直到家人意外发现李灿的写作手稿,人们才惊觉这个不善言辞的女子,内心涌动着惊人的文学能量。尽管生活受限,李灿仍笔耕不辍,完成了六部手稿并出版两本书。李灿说,她的梦想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清楚知道,自己智力障碍,生活能力极差,唯有写作才能让她找到自我价值和人生意义。晨报记者彭皓泽评价李灿,“真正的生命力,往往诞生于命运最深的裂缝之中。”
李灿的故事,让我想起了“用文字点亮希望”的脑瘫作家于彬。于彬的创作历程,本身就是一部励志传奇。她3个月大时,因肺炎导致重度脑瘫,医生曾断言“活不到13岁”,但她硬是靠着单根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近80万字的作品。她从未进过校门,靠父母剪制的识字卡片自学,14岁接触电脑后,每天站立十余小时写作,甚至累至静脉曲张仍坚持创作。靠着顽强的意志,李彬相继出版了《疑恋》《天堂中的爱》《灰星》三部书。如果仅看文字,几乎不可能想象得到,这些细腻文字背后的作者,竟然是一个不能正常言语、无法自由走路,甚至没有上过一天学的脑瘫女孩。
残疾作家的文学人生和励志故事太多了,史铁生、张海迪、李子燕、吴可彦、刘水、郭丞、蒋萌……枚不胜举。这些全国知名的残疾作家,或许离我的生活圈太过遥远,我想象不到他们创作的艰辛。而河北晋州全身瘫痪的80后女孩刘厦,则是我身边真真切切的鲜活典型。
刘厦有个姐姐,跟她一样,也坐在轮椅上。刘厦和姐姐刘宁在一周岁时被确诊为脊髓性肌萎缩症,小时候没上过一天学校,要强的姐妹俩自学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课程。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刘厦姐妹来到河北师范大学旁听学习。病魔没有击垮一家人的精神,阅读与文学创作让刘厦寻找到生命的力量。几年来,姐妹俩靠一张嘴、一根手指在轮椅上创作出众多作品,陆续在《诗刊》《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刘厦还出版了诗歌集《长草的时光》和散文集《遇见生命》。
如果说刘厦姐妹离我的生活圈还远的话,那出生于行唐农村的同乡乔建国,就生活在我身边。这位笔名“庄木”的仁兄,在患有严重眼疾、双眼几近失明的情况下,创作出版了《双桐雨潇潇》《极度抑郁》《绿野春意》《倔强的紫荆花》《疏影横斜》《秋雨无声》六部长篇小说,许多作品都是借助读屏软件,斟词酌句盲打而成……
残疾作家已呈现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创作群体。他们的独特“生存境遇”“自卑情结”交相作用于文学创作,从而使他们的作品折射出独特的生命之光,并最终在文学领域寻找到自我实现的领地和方向。
那些身体残缺、智力受限的残疾人尚能如此,我们这些四肢健全、头脑健康的正常人,又该作何感想?不更应以蓬勃的生命力,来凿穿命运的岩层,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吗!
四
在讲述这些身残志坚的作家们的时候,我想起了泰戈尔《用生命影响生命》中的诗句:“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请保持心中的善良/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善良/走出了绝望;请保持你心中的信仰/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信仰/走出了迷茫……”
古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则故事: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小时候,曾碰到过两位女神,一个叫美德女神,一个叫恶德女神。恶德女神对他说:“孩子,跟我走吧!包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你要什么,我一定会满足你。”美德女神对他说:“孩子,跟我走吧!我将教会你如何勇往直前,而你也必将在战胜艰险的过程中,变得坚强无比。”赫拉克勒斯想了想,毅然跟定了美德女神。后来,他出生入死,果然在战胜无数毒蛇猛兽的过程中,变得刚强无比,为人类屡建奇功,成了古希腊神话中最了不起的英雄。
“要什么就有什么”非但不是什么幸福,而且恰恰是一种恶。反之,只有自觉地挑战磨难,才是人生最理智的选择!要什么有什么的安逸生活,可以让人获得感官上的舒适,却不会让你在能力、才华、品德等方面有任何收获。
网上有句话说得好:别人的屋檐再大,都不如自己有一把伞!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屋檐。有的人屋檐很大,能够给予他们很多的保护和帮助;而有的人屋檐很小,他们需要自己去寻找一把伞,来保护自己。我始终相信,无论屋檐的大小如何,我们都应该把自己活成一道光,而不是依靠别人去照亮。
让生命迸发火焰,不做等待烛火的暗室,无论笑与哭,得与失,荣与辱,在直面考验的身影里,总会蕴藏着一股勇气与韧劲儿,让平凡的生命底色闪耀出不凡的微光。这不凡的微光虽如流萤,但足以照亮我们身边的一小块黑暗,给我们带来生生不息的希望。
人生就像一段旅程,我们在岁月中艰难地跋涉。幸运与不幸,在于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倘若觉得人生幸运,那么你应该读读史铁生;倘若觉得人生充满不幸,那么你一定要读读史铁生。或许可以说,理解史铁生笔下的文字,就是理解一条生命,如何在最为疑难之处觅得宁静。“荒歌犹自唱,写作即修行”,在我看来,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更是一座文学的高峰。他把生死都看破了,还保有赤子之心;他一生历尽磨难,但依旧热爱这个世界。一如他在《 扶轮问路》中写的:“苦难既然把我推到悬崖边,那就让我在这里坐下来,顺便看看风景,唱支歌给你听。”
累有所获,忙有所望;坦然今朝,洒脱余生。所有的风景都是经历,路再远,再荆棘载途,只要自己去走,勇敢地去披荆斩棘,就一定能走到目的地。
2025年5月10日于行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