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怀念

老家背山面水，村南有条经常断流的小河沟，村北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说是山，其实就是一片丘陵，平地坟起的几座光秃秃的山头。山上没有树，多是些漫山遍野的毛毛草、丛生的荆棘，还有乡亲们为植树挖的“鱼鳞坑”，以及随处可见的“太行石”。

上世纪60年代初期，全国农村兴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乡亲们就用捡来的碎石头，在村北山坡上自西向东，依次摆出“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非常显眼，站在房顶就能望见。后来，为响应国家号召，村里以山西昔阳的“大寨”为榜样，实行农业集体化，战天斗地、开山凿坡、修造梯田，乡亲们就称那几座山头为“农山”“业山”“学山”“大山”和“寨山”。山上的鱼鳞坑，山下的二支渠渡槽，还有拿红漆刷写的“一定要根治海河”，至今仍保留着那个年代的斑驳印记。

“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一直流传到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的号角吹遍了大江南北，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产到户。村里人将摆成“农业学大寨”的碎石头，或捡走垒田埂，或掀开捉蝎子……那五个字渐渐模糊不清了，最初还能依稀辨认出字迹，后来成了一片片的乱石堆儿。

我家离“大山”和“寨山”非常近，村里人俗称为“大头”“兔坡”。在这两座山坡上，还有村集体分给我家的几块地。土地贫瘠，水浇不到，是典型的“靠天收”，只能种点苞谷、花生、荞麦、黍子等较为耐旱的农作物。　

村北山坡上，虽说没什么树木，但植被特别茂盛。毛毛草随处可见，荆棘丛生的山沟里，多是些叫不上名的野草野花，偶尔还能蹿出几只受到惊吓的野兔子。俨然是儿时伙伴们，放养牲口、割草拾柴、采摘野果的好去处。

夏末秋初，淫雨霏霏。每到这个时节，山坡上还会冒出成片的口蘑，偶尔还能在草丛中见到，婴孩脑袋般大小的马勃。马勃就是牛屎菇、马蹄包、药包子，乡亲们俗称为“马屁泡”。这种菌菇嫩时色白，呈圆球状，体型较大，鲜美可食，嫩如豆腐；老则灰褐色而虚软，顶部撕开小孔，弹之有粉尘飞出，内部为黄褐色棉絮状，据说是治疗痈疽疮疖、外伤出血的良药。

上山采摘口蘑，是儿时最乐意干的事情。若逢连阴雨季，水量充沛。我便三四点钟起床，背上荆条筐，拎个尿素袋子，跟着母亲还有几个邻家妇女，趁着夜色，上山采蘑菇。到了山上，远远看到一片白色，直接过去扣蘑菇，保准没错。有时大雾弥漫，看不清路，乡亲们怕走散了，就会相互吆喝几声。一呼一应、一唱一和，欢声笑语不断。山路大家非常熟悉，就算雾气氤氲，也不会迷路。

晨曦微露，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缶山湾。乡亲们收获颇丰，一个个拖着泥腿，顶着露珠，满载而归。回到家后，一连数日美食不断，炖蘑菇、炒蘑菇……要是再加上点五花肉片，或文火慢炖，或葱油爆炒，简直就是人间美味珍馐！吃不完的蘑菇，母亲会洗净摊开，晾晒成干，抑或拿白棉线一个个串起来，挂在屋檐墙上，随用随取。

“兔坡”较为平缓，离村子也近，儿时常去山上放驴、打猪草。我家的祖坟，也就在此地。老坟附近，原是荆棘丛生，荒草遍地。最近几年，有村民承包周边土地，开发乡村生态游，在此遍植桃杏。春日桃李芳菲，秋天硕果累累。我的祖辈，长眠于此花海果园，也不啻为人间绝佳福地。

一日带妻儿回老家，父亲领着孙子到地里掰玉米。路过祖坟附近时，父亲指着坟地说：“那就是咱王家的老坟。”我儿子一脸茫然问道：“啥是老坟？”父亲严肃认真地说：“老坟就是埋葬你老祖宗的坟地，那里埋着你老爷爷、老奶奶，是咱们王家的根基传承、家族血脉！”

叶落归根，这里何尝不是我的最终归宿。莫名想起父亲以前说的话——为生活操劳了大半辈子，退休后啥也不干，就买个小牛犊到“兔坡”上放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渴了喝自带的凉白开，累了躺在毛毛草上晒太阳，死了埋到“兔坡”上、就躺在父母身边！

村北那片绿草掩映、鲜花盛开的山坡，成了我心底一抹缱绻的乡愁、永远的怀念。

2025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