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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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手架上
这么多年过去
握过的钢筋生锈
而掌心从不敢沾惹
除了褪去几层老茧
手掌一直靠不断打磨保持光亮
绑在地下室的那截钢筋
永远沉埋
嵌入37层柱体的
时不时还在接受雷电拷问
安全带拆解后，这群
孕育大厦的农民工就去下个工地
根据新图纸铸造新模具
2025.05.10
塑料花车间
注塑机吞吐着
被机器磨掉的倔强
一朵花型从机器吐出来时
也许只是一瓣花片
一株花蕊，余温还不能
与塑花少女的体温平衡
流水线隐秘的经期引诱着
来不及掩饰的冲动
少女的小心翼翼和手脚麻利的大姐
在塑料花车间形成鲜明对比
谁会辨识他们的身份？
质检的小伙，搬运的大叔
还是装饰的空间。灯光最终要
重新给成型的塑花命名
如同有人将细小的银发丝编织成
一朵精致的花朵，在暗河中漂游
小船，冲走睫毛充当午夜船桨
在生产车间，能看到的
是那双盯着注塑机吞吐的
溢出光的眼眸
2025.05.10
装配工
生产计划决定选用什么零部件和工具
工艺流程和图纸决定先后顺序和坐标
终于，他在一次去仓库取物件时
触摸了零部件和工具的余温
像从身体内部拆除的器官，鲜活鲜活地跳动
在图纸和订单指令中，他作为信息传输带
衔接还未被完全智能化的一环
逐渐演化成其中一枚具有代表性的螺丝钉
2025.05.16
焊工
蓝色火焰下的高温
挤出他身体内的河流
体内的萤火虫点着一盏
闪烁夜空的灯
眼睛逐渐受影响
没多大事，频繁的焊接点
缝补远方
忙碌于零部件的他
一边嫁接着不知流向何处的部件
一边拼接着被火焰囚禁的方言
落地即消逝的火星子
掩盖走来的路
夜摊的灯火下，他以手作焊枪
窃取月光
弯腰时抚慰游弋的流浪狗
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2025.05.16
次品
产生次品的可能有很多种
不可避免的次品也可能有很多种
在这一点上，生硬冰冷的产品
和无数生命体有了共性——
无数父亲的严厉会在次品中长出来
无数母亲的慈爱会在次品中衍生
次品在生母和养母中接受批评，校准
或抵达更远的地方，或就此回炉
质检员
切口的毛刺，忘了更换切片
需要打磨的地方还能救回。扭曲的版面
无力回天，该扣的要扣
包装的纸皮潮湿了，需要核实是仓库问题
还是车间留存问题，丢失的螺丝
有可能被带出工厂，要查
装着废品的铁框，每一件都要贴标签
向厂长汇报原因，是对它们做最后法事
他不会去剖析一件合格的产品——那不属于他，
但他会认真分析有瑕疵的产品。
瑕疵，是他能找到语言最多的地方。
2025.05.21
安装师傅
安调现场，他要准确了解客户
把性能调到符合需求的参数
确保零件加工精度，勘察是否有改进空间
控制设备的精密度就是控制产品的质量
快四十岁了，他才看到自身
一直没有精密测算，学过的，踩过的
都没有严格的惩罚标准
2025.05.21
车床学
车床的鼾声是在工作时，
还是维修时？安装在车间的车床
除了日夜工作，除了维修技师
再没有人关注他的身体，被拨弄的“生物”
从一座工厂迁移到另一座工厂，无非是
从一个大脑切换了另一个大脑，或
从一具肉身切换到了另一座肉身，今天是
纺织布料的纺织机，明天是切割铝型材的挤压机
后天又是打压模型的冲床机，一台沉重的机器
在车间的机器声中淹没着人群的交流
2025.05.21
模具
掌心烙印着刚出炉的
模具散留的余温。手上的
烫伤，验证着工龄，一枚专属的模具
从形成到自我认可，就注定
要伴随余生。这日夜为伴的液压机
在操作他主人身上——悄然拓印记号
某一刻，老师傅已经认定
机器也有意识，掌心的印记
就是卡尺在机器无数次划过后的回应
2025.06.04
锅炉工
扳手咬住压力表，搬动故乡的河床
春潮时，煤渣燃烧
炉壁上的熔铁撰写诗行：烫伤叠加着烫伤，叫不出疼。
值班班表勾勒日历置换的数据
今天的锅炉和昨日的锅炉，温度差了多少
他不是哑巴，只是吐词不清，
像从生硬的煤丢入锅炉，衍生到电力高温。
他爱着那笨重的机器，
也爱着偶尔出去抬头就可见的天空。
2025.06.06
纺织女工
线轴旋转，绕着机器捆绑
手心命脉。线的长度
和她的青春长度一样，有时候很长
有时候很短
她说当年进了纺织厂，
这一辈子就在纺织厂了。无非是从这个厂
换到了那个厂，有什么不一样。
有人问她。她就回：有什么不一样。
而她的丝线一直在绕，
从少女的腮红，缠到了少妇的荤段子。
她见过五颜六色的丝线
有的捆在了一起，有的独自拧成绳
最终不知道去了哪里
2025.06.06
酸洗工
酸洗车间，防护面具掩饰工人与机器摩擦的裂纹
面具之下，被强酸腐蚀的，已经忘记了腐烂
幽深的槽液里，沉淀着青春的乳液
饱含懵懂爱意与憧憬的短信，删了一次又一次
就像一张能夺取人开朗的面膜
谁也看不到曾经的那个他，谁也不认识曾经的那个她
她的手上戴了橡胶手套。拒绝了
从车间缝隙漏进来的月光，微弱的电流
再没照耀过内心的灯盏，仿佛
有什么消融在了酸洗工序
2025.06.06
仓库管理员
复杂如迷宫的仓库
零件，账本，螺丝……
每一件物品都有对应的货物编号
他亲手贴上神秘密码
在货架上，物料从进来的那一刻开始
就在等待召唤
他知道货物去向哪里
却不知道货物的最终归宿
二十年，账册上存放着仓库运转的齿轮
转动却需要车间流转
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临时工，
年轻、充满活力，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在仓库里穿梭。可不知从哪一天起，
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2025.06.06
塔吊司机
在狭小的驾驶舱里
他是困守孤岛的勇者
双手紧握操作杆
指节的皮肉嵌入操作杆的纹路
对讲机的频道
是他与地面唯一的联系
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中
塔吊司机和建筑如此不真实
又如此切合
像成长期叛逆的眼睛
链接清晨的曙光
也将暮色切割成一块块
更多时候，塔吊的窗户开着
风呼啸而过，拨动着
沉默的巨婴
2025.06.18
电镀工
流水线传送的不只是金属件
也有被电流剥落的青春碎片
她学手艺时学的电镀术
为身体镀了一层朦胧保护色
远方的情书在夜班时
偷偷贴上身体的温热
一枚专属的“邮票”承载喜悦
再次抵达内心。回复时，她从电解槽里捞出
一整天的构思，写下：
今天坐了一天，领班过来查了六次
工作出现小误差
不过不要紧
2025.06.18
智能系统
桌子已经装上
升降系统，语音系统
配备智能识别
和语音对话
吃饭的时候
可以随时聊天
办公的时候
可以随时享受
不需要动手，不需要
用力站起来
不需要突然想起一些人和事
就满目惆怅
桌子，在人的改造下
完成了从外部改造人的内部
2024.08.22
安装培训中的螺丝钉
从拆螺丝到拧螺丝
就像在拆解意识，以部件为单位
进行大脑换算
图纸上，办公家具的尺寸
衔接的孔位和大小
安装人员要把设计师的意识
和实物无缝衔接
以完成独立作品的新生
一枚安装错误的螺丝钉
从拆卸，再安装，是对一次错误的
修正和宽容
一次小小的“手术”
解决隐患。而我要确保
从塑封袋取出崭新的螺丝钉时
我能第一时间
确认它正确的点位和方向
2024.09.13
刨花
这脱落的部分，
已经没用。
卷成一朵花，
他们叫刨花，也算花。
流浪的归宿，
最终可能，
成为装饰品的一种点缀。
也可能是生火的燃料，
这最初的归宿。
一朵刨花，
从木材刨出，
从一棵树木分离的，
一部分——
也曾是完整的一部分。
刨花没有归宿
在深山老林，一根木材脱离大地时
在木柴工厂，一根木材接受加工时
在木工坊，一截木材蜕变称无数关节时
在生产工厂，木材成为产品时
刨花成为木屑，
再次被碾碎，挤压，加工
2024.11.05
刨花
在木工坊
刨子取出木材体内的
刨花
也是花的一种
凋落
和木工坊外的柚子花一样
被清洁工
清理
在我的老家就不一样了
它会被当做引火
生火时，
再燃烧一把。
2024.11.05
木匠
我蹲下身子捧起
切割机堆积的
一小堆木屑粉末
锯齿的另一端已经不是
有温度的手
我以为，木匠很孤独
但智能化家具
替代传统家具时
一个木匠站在遥远的地方
回首，看了一眼
就放心地往前走了去
2025.02.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