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坟旁那棵遮天蔽日的灯台树,不知被谁伐掉了。伐树之前也没有通知,不知道树有没有哭,在另一个世界的姥姥有没有不舍。树生长了那么多年,已经成了姥姥墓地生态的一分子。它也许已经长成了有知的个体,懂得去呵护其他生命,不然为什么它会用那么宽阔的树冠,越来越深厚地阴蔽着脚下的土地?
那棵灯台树是那么美好。花开的时候,那白色的小碎花以伞状排序,像一簇簇的雪,为绿色的山坡点了睛,花香又把整个山坡弥漫,一时间,姥姥的墓地春光无限。灯台树这几十年都在努力地从地下汲取水分,从天空获得光照和雨露,只为把根扎得深些,再深些。它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会成就一个神话,一株百年千年老树的神话。也许它还想过,有一天,它的周遭访客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偶尔光临的子孙、蜂蝶,还有祈福者。它一定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不朽的传奇。那么它可以给这些疲惫的人,痛苦的人,为生存甚至忽略了风景的人以精神的慰籍。就像姥姥当年,守寡47年,一直致力于把三个女儿养大,把身边的三位年长的亲人伺候周全,直至他们飞升天国。后来,她又带大了我,她的外孙女。她还是周围邻居的知心人,大家有了烦恼有了苦闷,有了无法打开的心结,都去找她。就这样,她活了七十九岁,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活得通透、睿智。但她也只是活了七十九岁便被癌症夺去了生命。她临行前还跟我们说,她没事儿,她不会走的。她尚不知道,生与死的间距,原来只有几秒钟。她离开之后,我使劲呼唤也不听不到回答。那天我第一次知道,生与死之间横着一堵墙,这堵墙,就算你用世上最锐利的器物也不可能戳破。面对这堵墙,你能呼吸但听不到对面的呼吸;你能歌唱但听不见对面的乐声;你能思想但无法洞悉对面的思想;你也能看得见天空的蓝,海水的蓝和大自然的葱茏便却无法获知对面是否有这一切……从此你与这堵墙之外的世界就永恒地不能互通有无。
不知道伐掉灯台树的是何许人。这伐树的人,想过树的存在价值吗?犹如那带走姥姥的黑无常或白无常,想过姥姥走后,她的亲人她的邻居,她最爱的外孙女,会年年岁岁把思念系结在一棵灯台树上吗?
可是树真的不见了。它也和姥姥一样,与我隔着一堵厚墙。我曾经因为姥姥的墓旁有它,欣慰地想:从此姥姥的墓地不必遭受烈日和暴风雪了。甚至是瓢泼大雨,都会被灯台树挡去大半。可是现在,这一切就因为那个伐树的人改变了。据说,那个砍树的人认为,整个山林是自己的,所以这棵灯台树也是自己的。他好没有道理,竟对死者如此不敬。况对生者也不公。他应该知道,墓地划分是有原则的,他背离了原则为哪端?难道卖掉一棵树,果真能成就他的人生巨变?他为什么不用审美思维想一想这棵灯台树为整个山坡带来的福音?他不知道万物皆有灵,生长了太久的灯台树,也与大地的根须紧密相连?他不怕大地感觉疼痛吗?
我无法安慰阴世的姥姥,尽管姥姥只会一声叹息作罢,但我却一定要安慰。在中元节,我要去姥姥那里拜祭。我会说,姥姥,您要祝愿它飞升为更高端的物种。因为这世界有很多秘密我们的大脑还不能企及。很有可能,因为这棵树曾经荫蔽了太多生灵,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所以才离开了。它离开以后,您可以享受更多的日光了,白昼的光明可以为您扫除一切阴霾。您也能够见到更多的月色和星光了。它们会点亮你所有的黑夜。
灯台树,我是那么舍不得你,舍不得你把花香带走,把阴凉带走,把我寄托于上的情思带走。就像我不愿意说离开的亲人是死去了一样,我就说你是走失了。
因为一棵灯台树的走失,姥姥的墓地生态要重新养成。不知道曾经栖止于树上的鸟儿会不会难过?曾经采过蜜汁的蜂蝶能不能伤感?
其实我还是怕姥姥今后独自面对风雨雾霾,冰雪寒霜。尽管我会安慰姥姥,也一定会跟她说,一切都会好的。但好只是我的愿景。这世界有很多人不懂得如何是美好。他们不晓得地球是一个大家庭,一草一木,一风物,都是必须要存在,才安放在家园里的。所以无论我们竭泽而渔,还是愚公移山,更或者排放核污染物、活活割裂鲸鱼的鳍,都是要问天问地问生灵的。因为世界不是一个人的世界,大地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谁那么残暴地毁坏她的肌体。她只是按照混沌初开的样子,按照宇宙既定的规则长成那个样子。它没有想过有一天,生活在她身体上的某种生灵,会不管不顾,胡作非为,却不意间挖了坟墓,把自己一点点埋葬。然后她的肌体将回到最初的寂寥无声。
因为一棵灯台树的走失,我想到了也许有一天,这世界上空气被污染了,水被污染了,植被被毁坏了,大地不能提供厚养,海洋无法生息,被遗落在地球上的人类,只能孤独地对着宇宙长哭——地球终将失去她的人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