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青春的故事。
2005年12月的一天,我从食堂扒了几口饭,小心翼翼地踩着食堂门口溜冰的台阶往出走。北京的初冬,仿佛将整个冬季的寒风和凛冽集中洒在了这个月份。食堂的二楼是教工餐厅,楼梯被修建在了外头。楼梯的拐角处,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跺着脚,冷的瑟瑟发抖,时不时朝着来来回回的学生喊:“快来注册校内网呀,这是全国大学生社交交友平台。个人注册成功,获赠一杯碳酸饮料。关键是,纯免费!”我十分好奇,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踮起脚尖看前面的同学在登记个人信息,旁边的工作人员,估计也是学生在操作笔记本电脑,录入信息、登记注册、确认成功,然后让该用户领取一杯可乐,偶尔也有雪碧。风刮过来,冷得特别厉害。我和前面的同学贴得很近,此刻,他的羽绒服后背,像丝绒一般温暖,包裹着我冷峻不羁的心。
彼时,距离我刚有手机才不到一个月。来北京读书,临走时,听周围人说,北京是个大城市,人很多。彼时,我在想,是不是贼也很多?我怕手机被偷,一时间不知道装在哪里。刚开始,我将手机放到我左胸前的上衣内口袋,上下课乘电梯,人多拥挤,手机垫着肋骨,挤的我心脏疼。下课后,我去卫生间,将手机掏出来,装到我的内裤口袋里。
九十年代初,我家邻居外出很远的地方,随身带的现金怕丢,也装在这里。所以,我这么装东西,也是有历史依据的。
第二节古代文学课,老师夸我作业写得好,分析文本不仅能紧紧抓住人物的内心独白,而且结合文学作品的分析还有延伸的思考。在同学们注视的目光里,老师邀请我上台做分享。我刚起身,翻盖手机突出来的天线卡住了我的大腿根部,一瞬间,我像一只被煮熟的大闸蟹,张开的钳子,再怎么也回不去了。我扶着桌子,冷汗直流,老师和同学们都吓一跳,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肠炎犯了,我咬紧牙,脸部的肉、筋清晰可见,大家认为我应该好久没犯病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剧烈的疼痛。同宿舍的同学围上来,说着就要送我去医院,还有人要马上打120叫救护车,被我强烈地拒绝了。我休息片刻,在同学的搀扶下,一瘸一跳的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装模作样地磨蹭了十多分钟,回到教室,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同学惊叹于我的身体恢复能力,有水平高的同学进行了一番渲染,觉得是西北的狂野和北方男人的粗糙体质,让我最终:身体真棒!我若有所思,微微抬头,认真地说:“还真是年轻的缘故,吃得快,排得快,恢复得也快!”
那段时间,如何确保我的二手手机不被丢,折磨的我夜不能寐。曾几何时,高考前的压力没有让我上火,而如今,为了手机的安全,让我一度轻微的植物性神经紊乱,也就是神经衰弱,校医院大夫这么跟我说的。手机带身上吧,不知道装哪里,手机放宿舍,万一远在一千多公里的母亲联系不到我,还不得急死啊。这个在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女人,我不忍间歇性切断和她的联系,哪怕是晚回电话五分钟,我都觉得罪孽深重。虽然在我结婚前,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妈,天下所有的女人里,我始终将您排在我心中第一位。如此月圆,良知可鉴。”
和家里沟通后,母亲不因暂时联系不到我而神智恍惚。最终,我将手机“埋”到了宿舍。
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舍友们陆陆续续去上课,我最后一个走的。走之前,我爬上床铺,挪开被子,用塑料袋装好手机,又在机身上结结实实缠绕了两周,怕是散了手机的精气神,最终把手机安放在靠墙的角落,随即用被子顶上去,临走时将几本鲜有人看、乏味的教科书洒落在被子靠床的正前方。第一次没洒均匀,连续洒了两三回,笨重的课本也随了我的心意,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丝滑而不失风度,我很满意。如今来看,印象中的画面里,我像一只草原上的母兔。即将出门觅食,临走时,用前爪薅土将洞口堵住,又用前半身跳起来踩了几下堵在洞口松软的泥土,跟谁也没来过一样。于是,再厉害的老鹰,也奈何不了躲在洞里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崽子。
晚间学习结束之后,我急匆匆地跑回宿舍,扒开被褥一看,手机还在!我仍然略有不安,对着下铺用手在嘴里掏食物残渣的舍友建议,宿舍虽有暗锁,为了安全起见,是否能够在门外再加一道明锁?该同学来自东北的某个煤矿城市,过惯了矿上生活的他,望着头顶头大脖子细的我,不解地问道:“怎么?你怕自己有什么贵重的物品被丢了吗?”我一时语塞,觉得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被捆绑在手机上,这样一来,我和手机贴膜有什么区别?
舍友盯着我的脑袋,又问了一遍:“你怕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丢了?”
我吞吞吐吐地蹦出几个字:“知,知识……”
前面提到校内网刚上线,邀请我们在校生注册的事儿。毫无疑问,我也注册了。还领了一杯碳酸味的橙汁,好像是美年达牌子。我喜欢橙色,光鲜透亮,属于暖色调,在阴郁的雨天,喝杯橙汁,心情能好不少。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人们普遍爱好多糖,是因为人的基因里携带某种物质能和糖发生反应。由此,食用糖后,人的情绪能够得到提高。读后我似乎大悟,原来女人生理期喝姜汁红糖水,并不是能够缓解肚子痛,而是开心地忘了痛!
个人注册完校内网,回到班里。班长吆喝没注册校内网的同学尽量注册,校内网管理层给出的优惠条件是一个班整体注册,能够领到100元现金。“这个钱可以充当班费,供我们班级以后开展活动用。”班长补充道。原来,那些在校园里兢兢业业、努力工作的同学是校内网公司在各个学校招募的校园代理,他们根据工作业绩得到公司的奖励、甚至提成,但这是后话。
我们班长,是位来自天津的女生。她长得很别致,皮肤白皙透亮,虽然我们已年满18岁,但你从她圆圆的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丝来自每个人童年时代的纯和真。班长说话很好听,尤其笑起来,真挚而温暖,我并不觉得她嘴巴上排因为缺一颗牙而如何如何。我反倒认为这种人更容易找到爱,这种人间大爱。当我的青春期因为学业,直接跳过了男女更深层次的交往,直接进入大学的时候。女班长的美,让我感受到了“至美”。《礼记·大学》中说:“大学之道,止于至善。”而在我看来,大学女班长,止于至美。这样的女子,如果结为连理,再设一个前提条件,即约束性条件,那么老母亲可以排在第二位、甚至第三位。从事物是发展变化的角度来看,家里的长子我能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妻子,老母亲就很开心,老母亲开心了,就可以不怕苦不嫌累的为我们带孩子,年轻人只一心扑在工作上就是了。最终,家庭氛围其乐融融,两代人相互尊重,和而不同。这种社会体系,我想是辩证法具像化后最真实的体现。
校内网是我们通向其它高校的一扇窗户。其初衷是打通和链接中国高校大学生之间的聊天交友屏障,开放注册后,不仅可以像如今的微信一样,随意发布个人实时动态,而且具备聊天、听音乐、打游戏、建立互助兴趣小组等功能。于是,每天至少登陆一次校内网账号,多往个人空间里上传一些好看的照片,发个即时状态,经常会有本校和外校的男女同学来你的空间、主页看看、点赞,俗称:踩踩你。好奇、开心和快乐最重要,很少有人关注其创始人王兴在二十年后创立的另一个平台“美团”,能够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头号外卖巨无霸企业。登陆校内网,男同学无一例外,都喜欢去本校和外校漂亮女同学的主页看看。
于我而言,男女这一课,以前真没具体学过。我所在的大学,文科和艺术类专业,一定范围来看,尤为突出。因此,大学下面的美术学院、音乐学院、舞蹈学院女生群体,是我经常光顾的群体。原因简单到极致,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长得真得很美丽。尤其是国家组织的大学入学考试,更是优中选优,将条件最好、最努力的学生送进了这样一所“中”子头的大学。这些女同学,绝大多数都是一天到晚被专业课所包围,她们所欠缺的就是各科的文化知识,所以她们惯常称我们非艺术专业的学生为“文化生”,或者“学文化课的”。于是,我与她们的交往也常常发生在知识的海洋里,且不知深浅地畅游。有一次,我的专业外选修课上,同桌是一位音乐学院民乐、二胡专业的女生,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古典美。每次见到她,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吟诗作赋。我想,《诗经》中的词赋也不能够描绘她吧。二胡妹妹对我也好,主动和我聊天。我的勤奋好学对她很有吸引力,上课占座、帮助完成小组作业等,我都当成使命来完成。二胡妹妹感动的多次表示,她放假回来给我带老家烟台栖霞苹果,我也富有诚意地表示回赠她我老家的土豆,我一度天真地设想,没准因为我们的友好往来,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两个县城之间能够结为友好城市。签约仪式上,我们就站在县长旁边,活动结束后,我和县长热情的握手,同时展开右手,礼貌地说:“县长,您这边请。”
事实证明,提高自信的原因有两种,第一是与漂亮女生高频次的交流,第二是学英语,但这是后话。我与二胡妹妹的交流从线下转到校内网,又从线上恢复到线下。课堂上、食堂里、操场里、小河边等都是我们发扬友谊的广阔天地,一时间,我的品质,尤其是勤奋好学和英语好、对知识的拿捏传遍了音乐学院的每个琴房。每当我走过音乐学院,哪怕掠过音乐学院女生宿舍楼,大家都在纷纷议论:古铜色的皮肤、小寸头、一双发光的眸子、刻苦勤劳、善良质朴;当然,身体瘦小,头大脖子细也算……女同学们亲切地叫我“蓝精灵”老师。因为,彼时,我在中关村北大街新东方英语培训学校的总部,谋到了一份助教的工作,年轻的本科生们都管我叫:托福写作雄哥。当我出现在大学校园里,尤其听到身后被唤起的“蓝精灵”老师时,我坚信:她们所有人喜欢我。
二胡妹妹和我的校友之情,仿佛我老家大山里的涓涓细流,甘甜、干净。我们一起走过了选修课,又一起增加了一门选修课,我准备继续加的时候,二胡妹妹婉拒,表示确实修不动了。我们继续走,走过了春夏,又一起走过了秋冬。说来也奇怪,和二胡妹妹相约的那个冬天,一点儿也不冷,凉快的天数居多。
直到有一天,我赶着上晚课,我急匆匆地越过大礼堂。学校纯木质结构的礼堂左侧,是被长得郁郁葱葱的鲜花和野草覆盖严实的一个小花园,我远远就听见一阵对话,既熟悉又陌生。当我扒开草丛,准备踩着这条小径通往教室的时候,二胡妹妹牵着一个奶油兄弟的手,两人的关系融洽极了。这一幕,让我心中隐隐作呕,这次不舒服是真的。随即,我将二胡妹妹彻底打入心中的地牢,还给牢房起了个顺口的名字,略长,叫做:人性大于人品。
从此,准确地说,二胡妹妹再也没见过我。
校内网泛滥的时代,我有两部电子产品。一部是父亲给我的二手手机,就是让我很久都放不下的那款。另一个是从中关村E世界买的爱国者U盘,我跟店员要了一根长长的挂绳,每次出门都将U盘挂在脖子上。擦拭眼镜,带上U盘,书包斜挎在肩,我走在校园内外的街道上,像一个文科生堆里的IT男,有范儿极了。
与校内网同时出现的,一定意义上来讲,是我看过的第一部美剧:《Prison Break 越狱》。中、美两国有近十个小时的时差,每集更新的时间是北京时间每周星期五的下午到晚上。星期五下午,恰逢《西方美学》课程,有意思的是,我们班经济条件较好的同学,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偶尔煞有介事地在电脑上敲几行字,美其名曰:做笔记。美学课老师是一位中年男人,大大的脑袋让我以为多年以后我就长这样。美学课老师总戴着一副大框眼镜,身着一袭深色西服,特别像民国时的教书先生,仿佛只有他的手里才能产生诸如鲁迅这样的门生。教室靠近窗户的一侧是台多功能电脑,美学课老师从不起身讲课,他总用电脑打字来完成授课,我们只盯着投屏看就是了。看到我们班的出勤率如此之高,而且同学们都在认真地敲击电脑,慵懒的美学课老师一时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夸我们:“这才是985大学应该有的学生风貌!”
不得不说,《Prison Break 越狱》好看极了!如今,作为家中长子,兄弟中的哥哥,孩子的父亲,我从这部剧中更多看到的是坚如磐石的兄弟情。每当主人公Michael Scofield的哥哥Lincoln Burrows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不能逃生,Michael的女友Sarah催促他快离开的时候,Michael总会沉思,然后望着天花板或窗外、远方,伴着深邃的眼神,拒绝女友并深沉地说:“No, I have to stay because he is my brother. 不,我要留下来,因为他是我哥哥。”
青春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已中年,我对生命最好的铭记就是在人生中的不同角落,偶然想起:我的青春,我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