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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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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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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人间的炼狱

前两天,一位长期在北京工作的大学同窗来到长沙,我叫上长沙另外一个同班同学,三个人来到具有美食地标意义的文和友海信店小聚。吃点小吃,喝点小酒。老同学相聚,喜欢说点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文和友餐厅一派怀旧情景布置,烟火氤氲,更添了几分情绪的渲染与加持,我们就在陈年旧事的回忆里根本绕不出来。

长沙正值“秋老虎”发威的天气,又都是出生在农村,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聊起了让人刻骨铭心的双抢。几杯酒下肚,大家越聊越起劲,争相倾诉着双抢遭遇的百般苦难,不知不觉,眼圈里都泛起了泪花。三人一瓶酒,喝到餐厅都快打烊了才依依惜别。老同学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写一篇关于双抢的文章,纪念这次的相聚。

摊开记忆的长卷,毋庸刻意挑选与搜寻,双抢注定是最苦难的篇章。盛夏时节,那种忙,那种苦,那种累,融入血液,渗入骨髓,令人没齿难忘,早已成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忙,是双抢最显著的标签。所谓“双抢”,就是早稻抢收,晚稻抢种。这是长江中下游水稻种植地区特有的农耕术语,也承载着传统农耕文明的集体记忆。北京来的同学老家在邵阳丘陵地带,我和长沙这位同学都出生在常德湖区。地域与地貌虽不同,双抢时间却大抵相近。7 月 7 日左右小暑时节,谷粒硬实饱满了,金灿灿的稻穗也垂下了头。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大小社员们便开始下田收割。

在老家安乡农村,参加双抢劳动叫做“搞双抢”。早稻抢收,有割稻子,脱粒,运输,晾晒,扬谷与入仓等多个环节,而抢插晚稻也是需要犁田,耙田,打磙,灌溉,扯秧与插秧等数道工序。一溜的流程下来,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割完稻子就插秧,环环相扣连轴转,而且一定要赶在 8 月 8 日左右立秋之前把秧插完。

老人们说,立秋之后夜晚就有寒露风,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秋后插秧产量要打折扣。不插立秋秧,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满打满算仅有一个月的时间,活儿却这么繁重,那就只能是披星戴月,夜以继日,与时间赛跑。

天刚蒙蒙亮,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星星还在空中闪耀,出工的人走在路上影影绰绰,相互看不清面容。偶尔几声低语,几声咳嗽,伴随着抽烟男人手中几点忽明忽暗的烟火,人们默默地走向田间。八点钟回来吃早饭,十二点回家吃中饭,中午实在太热,就在家勉强打个盹,下午三点钟又必须出工。傍晚 七点回来吃晚饭,匆匆扒拉几口,碗筷一丢,立马就得去扯夜秧。直到晚上十一二点,天上的星星都眨巴着眼睛要睡觉了,人们才能收工回家。

满天的星辉洒落在依旧温热的田埂上,风不见踪影,唯有远处的蛙鸣和耳畔蚊蝇“嗡嗡嗡”的叫声。回家的路上,劳累了一天的农人们睡眼惺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蹒跚而行。大家都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咳嗽,只见几点暗红色的烟头,或者偶尔飞过来的两三只萤火虫,在人群里闪烁迷离。

这早出晚归的连轴转,不仅仅是青壮年的事情。双抢一开镰,下至七八岁的小孩子,上至年过古稀但身体健康的老人都得上阵。每个人的工分都加了 2 分,男劳力平时记 10 分,双抢时候记 12 分,妇女记 10 分,小孩子每天记 6 分工。男女老少齐上阵,起早摸黑搞双抢,这是我儿时记忆中雷打不动、日日重复上演的戏码。

本来双抢就够繁忙了,若赶上河里涨水,还得抽调一些青壮年男性去防汛。防汛风险大,基本上都是男人的事。接到任务的人从田里上岸,连腿上的泥巴都来不及洗净,回家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赶紧往河堤上跑。稍微迟一点,大队广播就开始点名批评生产队。遇到这种情况,犹如火上浇油,全生产队都忙得团团转。心急如焚的生产队长会耷拉着脸,亲自下田里踩打稻机。

生活有五道味:酸,甜,苦,辣,咸。古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是双抢最厚实的滋味。双抢的苦,是跌进深渊般的苦,令人无法自拔的苦。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和同龄人一样,七八岁的样子就开始下田干活。在我们乡下,男劳力就直接称为“劳力”。妇女割稻子,劳力踩打谷机脱粒,挑谷去生产队的晒谷坪。四个小孩子两人一组,抱着谷把子从两侧递给脱粒的劳力。

第一脚踩进稻田,软软的泥巴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带着些许凉意。这时,感觉脚趾痒痒的,脚底麻麻酥酥。不一会儿功夫,汗水就顺着额头流进了眼角,刺得眼睛生疼。递送谷把子是不能走的,只能跑,泥巴黏稠,天气炎热,跑起来格外吃力。一旦跑慢一点,大人就会瞪着眼睛凶你。最难受的是谷把子搁在手臂上,谷粒有尖尖的顶,两侧有茸茸的毛,刺得手臂又痛又痒。干枯的稻叶在细嫩的手臂上一划,就留下一道血印。几天下来,两个手臂又红又肿,还结出一层瘙痒难耐的疙瘩。

遇到低洼的水田,打谷机使用不了。打谷机自重比较大,上面还要站两个劳力,会陷到田里。力气最大的青壮年劳力,就会从生产队的仓库里顶个拌桶过来,劳力们用拌桶脱粒。一脚下去,水都淹到我们小孩子的膝盖以上。因为田里有水,谷把子浸在水里,比较沉。抱着谷把子往前走,真是寸步难行。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攀爬敦煌的鸣沙山,走一步滑三步,真可谓举步维艰,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时,真想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再也不起来。

其实,大人们吃的苦远胜于我们小孩子。劳力挑着一担谷去晒谷坪,田埂狭窄,上面长着青草。土软草滑,担着 百多斤的担子,稍不留神就会一屁股摔在田埂上。扁担砍在腰上,在别人的哄笑声里,又痛苦又尴尬,一时半会都站不起来。

妇女们在前面割稻子,划破手指是常有的事情,特别是左手食指最容易受伤。手指划破,鲜血直流,没有碘酒消毒,更没有现在的创可贴包扎。事先,妇女们在裤兜里都备有用旧衣服撕扯成的布条。立刻掏出布条,用嘴吮吸一下伤口,然后咬着布条的一头,右手拿着另一头,在左手指伤口处绕上两三圈,打个死结,继续干活。而且还要加快速度,把耽搁的活儿赶上来,生怕别人嫌弃拖了后腿。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中暑的事时常发生。一旦有人中暑,身边总会有位内行的妇女站出来帮忙救治,乡下叫做“扯痧”。她会把患者的上衣后领子往下拉,左手洒点水在脖子上,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弯成钩形,对着后脖颈儿,夹着皮肉用劲扯。扯一下,就是一道深红色痧痕,三五下之后,后脖颈那片由深红变黑紫。我也被这样扯过痧,那是一种钻心的痛。“土郎中”随后在患者额头上与后耳根擦点清凉油。不一会,患者缓过神来,“咕咚咕咚”喝几口水,又继续投入战斗。

下午三点钟下田插秧,骄阳似火,蝉鸣聒噪,田里的水就像滚热的温泉。加上有的田里撒了石灰,被热水烫死的蚯蚓,小鱼,小泥鳅漂了一层。大家调侃着说,腿弯里可以蒸熟肉,背上面可以烤熟鱼。白居易在《观刈麦》中写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正是这番景象的生动写照。

大人一排插六株秧苗,小孩子插四株。插秧的速度要求基本一致,秧苗横看竖看要基本成一条直线。插秧人的队形保持不了,秧苗的行距匀称度就无法保证,难免歪歪扭扭,凌乱不堪。小孩子手笨,为了不掉队,就强忍着腰疼不站起来休息。盼着到岸,只能偷偷从两腿间的缝隙里往后看,舍不得浪费时间扭过头去看。实在是累了,就用左手的胳膊肘在膝盖上靠一下,缓解腰部的压力。这时,大人会说“小孩无腰”,鞭策我们继续坚持,不要停歇。小孩子的腰,也是有筋有骨有肉的啊,弯久了也是酸痛难忍,如同腰椎被折断了一般。及至田的岸头,一屁股坐田埂上直喘粗气,动弹不得。

晚上扯秧虽然没有白天的毒日头,趁扎秧把子的机会可以伸直一下腰杆。但暴晒了一天的田里依然闷热,风不知道去了何处,蚊蝇却不离不弃,一直黏着你叮咬,脸上、脖颈、手臂上被咬得大包小包。

还有更痛苦的,就是无休止地被蚂蝗叮咬。蚂蝗常叮在腿弯处,这里皮比较软,比较薄。大人常常笑话说:“小孩子皮薄肉香,蚂蝗更喜欢。”感觉腿弯里有点痛痒的时候,你把腿从水里抬起来,往往看到腿上挂着好几条蚂蝗。又痛,又痒,恶心至极,令人头皮发毛。用手去扯,软软滑滑的,根本扯不脱。要用手使劲去拍,把蚂蝗拍晕,才能扯下来。大人们说,蚂蝗生命力极强,即使用刀剁成几截也不会死。剁成几截,它就变成几个新的生命个体。只有用树枝把它穿起来,从头至尾翻过来,放在烈日下暴晒,蚂蝗才会真正死亡。多年以后梦见蚂蝗,仍会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

累死累活,一辈子的记忆深处,双抢才叫真正的累。三天叫忙,十天叫苦,连续一个月,那叫身心俱疲,精疲力竭。晚上收工回来,不想洗澡只想睡觉。中午休息若抢不到竹凉床与长条凳,趴在椅子靠背上就能呼呼大睡。谁谁谁早晨出工的时候,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被大家传为趣谈。有一天吃早饭,我端着饭碗来到屋前大桑树底下乘凉。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饭碗掉在地上,饭菜洒落一地,被父亲数落了一顿。

当时的双抢,一靠人力,二靠畜力。南方的畜力只有耕牛。黄牛的肉好吃,但力量小,数量也不多,唱主角的是水牛。力气最大的是公牛,乡里叫牯牛。牯牛体魄雄健,犄角宽大,两个鼻孔呼出的气息像风。晚上,辛苦一天的耕牛躺在水塘旁的杨树下休息,农民为它熏谷壳驱蚊。牛慢慢悠悠地嚼着草,吹着微风,长长的尾巴不时甩到自己背上与肚皮上驱赶蚊蝇。但此时,农人们依然在田里劳作。现在年轻人自嘲“做牛做马”,那一刻,人真是牛马不如,感觉比牛马更苦更累。

累的时候真想偷懒。大人是归生产队长管,无法偷懒。小孩子归自家大人管。早晨父母叫我们起床的时候,就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以为赖在床上不动,大人下田去了,就可以睡懒觉了。这个时候,粗暴的大人,朝着你屁股几巴掌,拧着耳朵就往床下拖。遇到讲理的大人,就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人会苦口婆心地说,你出一天工,虽然只有四分或者六分工,但这也是工分啊。年底有工分才会分钱。家里这么穷,没有工分,吃什么?穿什么?你们读书要交学费,买作业本也要钱,钱从哪里来啊?这个时候,就特别希望自己生病。生病了,就能名正言顺地赖在床上。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是说穷人家孩子从小就能当家作主,而是从小就必须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分担家庭的重担。

小孩子累,其实大人更累,特别是伟大的母亲们。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她们一样没有落下,还要一日三餐做饭,洗衣,打理菜园,照料婴幼儿,照看高龄老人。中午吃完饭,妇女要收拾碗筷。劳力午休了,女的还要洗全家人的衣服,打理自家菜园。下午三点钟一到,连小眯一会的机会都没有,她们又要出工了。妇女们在双抢期间,生理期也要下水田,偶尔弄脏裤子,也没有时间回家更换。哺乳期的妇女也没有假期,老人把饿得“哇哇”直叫的小宝宝抱到田边,母亲们就坐在田埂上喂奶。刚生头胎的年轻媳妇会有点害羞,也只能抱着小宝宝,急急忙忙地走过两丘田,找个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喂奶。

但双抢的到来,也给人们带来了丰收的喜悦,幸福也时常爬上父母的眉梢。双抢之前,往往有段时间粮食紧缺,青黄不接,家庭主妇就不得不把红薯、南瓜、白萝卜或者青菜掺杂到大米里面来煮,这叫“瓜菜代”。早稻一收割,就可以分点口粮回家。无论穷富,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可以吃饱饭。收获的早谷除了上交公粮,生产队还可以卖些钱。手头拮据的人家可以从生产队出纳手里预支点钱,秋季孩子们开学就有了学费钱。天气渐凉了,全家人还可以添置一些新衣服。所以老人们常说“小孩盼过年,大人盼插田”,就是这个道理。

小孩子的喜悦总是非常简单与容易。现在回想起来都能让我口齿生津的,是能吃到香喷喷的猪肉。搞双抢之前,生产队要杀一头大肥猪,家家户户都能分到一块肉。小时候家境非常不好,湖区人家,吃鱼是经常的事,但吃肉的机会屈指可数。春节、端午和中秋能吃上肉,平时也就只有双抢能闻到肉香了。炖一钵萝卜,放上几片泛着油光的肥肉,奢侈一点就来个大蒜辣椒炒肉,满屋飘香,闻着就让人兴奋。家家户户打牙祭,大人还可以喝点白酒。酒要到大队部的商店里去打,七毛五分钱一斤,比我一个学期的学费还贵。

中午休息的时候,父母总想办法给我们解暑。父亲从菜园子里摘来个绿皮大菜瓜,用水一冲,一巴掌拍下去,菜瓜就裂成好几块,块块都连带着芳香柔软的瓜瓤和清甜爽口的瓜籽。

卖冰棍的人背着个木箱子从门口经过,不停地吆喝:“香蕉冰棒,好吃的香蕉冰棒!”看着我们眼巴巴地望着卖冰棍的人,母亲偶尔也从枕头底下摸出点零钱,给我们兄弟一人买一根。母亲自己不吃,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吃。我舔了几口之后,就把冰棍送到母亲嘴边,逼着要她尝尝。只见母亲咬了一小口,吞下去的时候发出“嘶嘶嘶”的声响,然后嗔怪道:“冰死个人啦,这有什么好吃的!”

中午收工时,若赶上生产队的抽水机正在抽水灌溉,那就是我们小孩子开心快乐的高光时刻。把衣服一脱,剩个短裤,有些脸皮厚的连短裤都脱了,光着屁股跳进排水沟。大家都往水泵的出水口处挤,这里水最凉,水劲最大,冲在头上身上特别舒爽。有时候外河往垸内排洪水,屋门口的小沟小渠都涨满水,虽然水体相当浑浊,却十分凉快。外河来的水里常有大鱼,休息时,大人在沟里捞鱼,小孩子就泡在沟里游乐嬉戏,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把双抢的苦楚抛到了九霄云外。

搞集体的时候,我打小年年参加生产队的双抢。八十年代初考上大学,已经分田到户了,放了暑假,我依旧是年年帮着父母搞双抢。记得那个时候有了脱粒机,割完稻子就挑回自家门口的晒谷坪。晚上,做脱粒机生意的人挨家挨户上门服务。小时候搞双抢没挑过担子,上了大学开始挑谷把子了。一担刚割下来的谷把子,大概六七十斤,但压在肩膀上死沉死沉的。先是右肩挑,再换左肩。右肩左肩都疼了,就用后脖子挑。扁担压在后脖颈上,头自然就低垂下来。烈日炎炎,担子又重,我满脸通红,龇牙咧嘴,有时候口水都沿着口角流了出来。狼狈不堪的模样,引得邻里乡亲掩嘴窃笑。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离家不远的镇上教书,暑期放假,我还得在家里的双抢岗位“上班”。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湖南卫视当了记者,我才彻底告别双抢。

随着生产力发展,生产工具不断改进,机械作业大大地替代了人力与畜力。后来,双抢的内涵已经彻底改变。伴随粮食亩产的大幅提升,人们对大米品质追求的提高,很多粮食种植区从种植双季稻改种一季稻,双抢,这种长江中下游农业地区独有的集体记忆,即将成为一种逝去的农耕文明形态,沉淀为被定格与封存的历史。

时节如流,世事变迁。但关于双抢的记忆,我是一直于心戚戚,耿耿于怀。儿子读中学的时候,为了劝他勤勉学习,我试着给他讲述儿时双抢的苦难经历。哪知道儿子淡然回复道:“你们小时候天不亮就要下田干活,有干不完的农活,现在的学生天不亮就要去读书,有写不完作业,刷不完的题。”略一停顿,儿子微笑着说:“老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

是啊,二十多年的双抢经历,确是我人生旅途上艰苦卓绝的“长征”。漫漫征程中,涵养了一种生命的韧性与强大的精神,这其中包含了被磨砺出的吃苦耐劳品格,淬炼而成的坚忍不拔意志,只争朝夕、时不我待的时间意识,还有对团队协同重要性的认知,对父母养育、对土地馈赠的感恩戴德。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长征,这是我们那一代甚至几代人的集体长征。

双抢,就像一块粗砺而坚毅的磨刀石,在岁月长河里不断打磨我们的生命。双抢,更像一座人世间的炼狱,在这里净化心灵,升华精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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