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欢

十月份一过，天气转凉，河水的温度与空气渐渐接近，资兴雾漫小东江的飘渺景致悄然隐去，换作了深秋的清冽与晶莹。微风习习，悠悠碧波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细小而清脆的涛声里，迸溅着珠玑样的浪花。

岸边，有几棵高大繁茂的乌桕树。此时乌桕的叶子，是秋天最华丽的标签。一树斑斓，一树缤纷。叶间缀满了密密匝匝的乌桕籽，有青色的，有黄澄澄的，更多的已经乌黑，在秋日暖阳里泛着亮光。

穿过乌桕的缤纷斑斓，便是子兮如斯文化行馆。一枕烟波画，半卷水墨诗。子兮如斯，这是老同学陈智红为心头“诗和远方”写下的具象注脚。

今年春天，我来过这里，陈智红请我为她即将开业的行馆提建议。建议未提，我写了一篇《子兮如斯》的散文。文末盛赞道：“逝水汤汤，此间停云。子兮如斯，夫复何求？”六月，子兮如斯正式开张，陈智红一直想邀请全班同学共聚于此，分享她精心打造的诗意空间。因为天气炎热，直待到这深秋，十一月八日，我们才终于成行。

行馆餐厅设在一楼，全落地式玻璃窗外，小东江的旖旎风光一览无余。窗前的一树芭蕉，依然阔叶舒展，青翠欲滴。而那一丛丛蒲苇，已从春日的淡绿幻化成羽白的穗浪，飘逸着几分野趣，也飘逸着浓浓的秋意。

同学们到了餐厅，菜还没上，女同学尹湘青独自走起了猫步。踩着激越的鼓点，迈着轻灵稳健的步态，娉婷袅娜，摇曳生辉。虽然没有璀璨的 T 台，但也收获了不少同学们的掌声与喝彩。酒还未饮，大家就有了几许醉意。尹湘青毕业后去了邵阳电视台工作，颜值一直在线，体态轻盈，性情开朗，总是在同学群里欢声笑语，一天到晚演绎“鲢鱼效应”，她是同学们的“开心果”。

开席之前，文亚杰同学发表致辞。读书的时候，文亚杰是班上党支部书记。我们就读于湖南教育学院，同学们都是从全省各地遴选而来的教师。年龄相差比较大，文亚杰是最年长的，考来的时候就是全省首批重点中学——岳云中学的副校长，他是同学里的“老大哥”。

老大哥向来沉稳持重，说话慢条斯理，言语间带着衡阳乡音的温厚。“陈智红同学人如其名，内慧外秀，投资修建子兮如斯，既是雄厚经济实力的体现，又是深厚文化底蕴的彰显”。文亚杰表扬了东道主，略一停顿，又评点了一批取得优异成绩的同窗，把同学的聚会，活脱脱地办成了班级评先表彰会。

酒过三巡，中文系学生的气质就渐次显露出来，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朗读散文，背诵诗词歌赋。当年我们班上学习氛围浓厚，先后有七人考取了硕士研究生，还有两位攻读了博士。金仁章同学仅读了一年就考走了，他博闻强识，咳唾自成珠玑，被同学们誉为“记忆大师”。

在大家的掌声中，金仁章背起了屈原的《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那么拗口的古文，那么多的生僻字，全文2400余字，他竟然一口气背诵下来。

“这《离骚》太陌生，你背错了我们也听不出。不如背《岳阳楼记》吧！”陈智红笑言。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金仁章滔滔不绝地把《岳阳楼记》背了一遍。接着同学们又点了王勃的《滕王阁序》与李白的《将进酒》，金仁章信口拈来，从头背到尾，仿佛行云流水一般丝滑。

在大家一片雷动掌声中，陈智红笑着向金仁章发难：“听说你能背诵《红楼梦》里的诗词，那你背一下林黛玉的经典诗作《葬花吟》给我们听听！”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全诗368字，金仁章一气呵成，一字不落。

年过花甲，酒酣耳热，还有如此惊人记忆力，真是逆天才华。金仁章善于写赋，大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遗风，他往往是酒后开笔，文思有如泉涌，一篇几百字的词赋倚马可待。其文韵律工整，旁征博引，纵横捭阖，浩气凛然。

吃罢饭，大家兴致正浓。于是分成几组，品茗闲聊的，走秀拍照的，掼蛋取乐的……一直玩到午夜十二点，仍意犹未尽。

回到房间，窗帘自动徐徐拉开，静谧的小东江旋即映入眼帘。江的对岸，是阑珊迷离的灯火。时值农历十九日，午夜时分，星汉灿烂，一轮略有残缺的亏凸月，明丽皎洁，高悬在东南方向的天空。

凭栏望月，听江水潺潺，不觉思绪万千。热闹散尽，独处之时，那些未至的身影，逝去的岁月，渐渐涌上心头，宛然浮现眼前。

母校湖南教育学院，早已并入湖南师范大学。校址坐落于风景秀丽的岳麓山脚，校园很小，常年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必须穿过中南大学方能抵达校园。我们1989年秋天入学，1991年夏天毕业。不少同学毕业后就未曾谋面，屈指算来整整34年。

老同学聚会不比单位开会，发个通知就能细数聚齐。有要带孙子脱不开身的，有生病住院治疗的，有公务缠身的，有不想出远门的，更多的是在微信群里潜水怎么力邀也不冒泡的。全班 45 位同学，微信群里只有35人，这次聚会仅仅来了 14个。到场的同学无不兴高采烈，男同学见面打招呼，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女同学相逢热烈拥抱，像久别的亲人。

当年我们寝室共有五人，除了我和文亚杰，还有来自郴州资兴的何泗忠，来自娄底新化的刘玉堂和益阳沅江的李国忠。三位都戴眼镜，他们都缺席了这次聚会。

寝室五人性情相近，情同手足。下了晚自习就打扑克，输了的做俯卧撑。有时候，一局还没有打完寝室熄灯了，便把小方凳搬到走廊里来，蹲在地上打完这一把。到了周末，寝室常常聚餐。文亚杰工资比我们高，负责出钱，我自告奋勇掌勺，最拿手的是水煮活鱼。他们三位就负责买菜、打饭与洗碗。分工协作，其乐融融，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文亚杰毕业后回到了岳云中学，当了13年校长，带领学校实现了从历史名校到省级示范高中的跨越，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的劳动模范。卸任校长后，他连续六届担任湖南省政府督学。

何泗忠很活跃，说话带有家乡口音，分析起文学作品来总是口如悬河。他喜欢穿风衣，把衣领竖着，颇有几分诗人的豪放不羁。何泗忠毕业不久就南下深圳，创建了“悬念语文教学法体系”，通过情景设计与悬念设置，让课堂活力四射，激情澎湃。他出版《语文悬念教学法》等7部专著，发表论文260多篇，设有名师工作室，是广东省首批评定正高职称的中学教师。

与何泗忠一样，在三尺讲坛光彩夺目的还不少，女同学蒋雁鸣尤其让同学们称道。她也设有名师工作室，是湖南省首批评定正高职称的中学教师。蒋雁鸣毕业后在长沙明德中学执教，在中学实施《红楼梦》阅读教学实践研究20多年 ，把《红楼梦》讲到了全国各地，著有《

刘玉堂为人憨厚内敛，不喜言辞，读书的时候就与同学交道很少。毕业后，他返回了原籍教书。可能是喜欢独处的性格使然，以后再也没有和同学们有过联系。他就是没有进班级微信群的10位同学之一。

最是李国忠同学令人扼腕叹息。李国忠身形高大，略微肥胖，皮肤黝黑。他常说的一个段子让我记忆犹新，在沅江方言里，茶读作lá，蛇读作lá，爬字也读作lá。他绘声绘色地讲道：“一个人在lá馆里喝lá，看见一条lá，它在地上lá啊lá。”说完段子，他有点害羞地推推眼镜，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肥嘟嘟的脸庞在不停地颤动，笑声俨然又从喉咙里吞了下去。

毕业后，李国忠回到沅江市茶盘洲农村任教。1996年夏天，洞庭湖遭遇特大洪水，茶盘洲农场与周边地区堤防溃决，这是沅江市历史上最严重的洪涝灾害，造成了重大的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就在洪水肆虐的时候，李国忠妻子难产，交通瘫痪，无法得到及时的抢救，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不幸罹难。

李国忠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一心想离开这伤心之地。1995年，郑州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我来到湖南卫视新闻中心做记者，《湖南新闻联播》里经常有我的名字。李国忠给我写了一封信，诉说了掩埋心底的万分悲恸与离开家乡的愿望。我刚来湖南卫视不久，自己还没有站稳脚跟。我马上写信给文亚杰，请他帮忙。文亚杰非常热心，费尽周折，终于把李国忠调到了衡阳市衡山县任教。

在新的生活环境，新的工作平台，李国忠重振旗鼓，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开启了幸福生活，结婚生子，还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便留在广东沿海地区，事业发展渐入佳境。谁知天妒英才，2019年12月，李国忠同学因病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人世。正所谓人生无常，命途多舛。他是60年代末期出生，年龄在班上是最小的，结果他最早走了。听到这惊天噩耗，同学们唏嘘不已。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无常之中蕴藉着恒久，圆满之中常有缺憾。正如宋词所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任时光流淌，念人间清欢，唯有接纳缺憾，珍惜当下。

此时此刻，窗前的小东江恬静安然，在月光与星辉的映照之下，氤氲出一层如梦似幻的雾霭。雾霭里，洒落着星月的碎影，似乎也缭绕着之于人世沧桑的冥思与心灵深处的触悟。

江风渐起，送来深秋的凉意，我轻轻地拉上了窗帘。明天，陈智红将带着我们自驾环东江湖观光赏景。她说，东江湖环湖公路的景致足以和美国加州一号公路相媲美。她要为同学们在湖边找一家咖啡店，大家坐在林间花丛，共赏秋水长天，静看云舒云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