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走在街头,见到有卖苕菜的,一小把一小把整整齐齐放在竹篮里,翠绿的小圆叶子上带着露珠,煞是可爱,我也买了一把苕菜带回家,那感觉就像找回了久违的老朋友一样。
记忆里吃苕菜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和儿时玩伴涛娃都还在读小学。
五月里的一天,约起涛娃去高墙村他老家玩,出了城,明晃晃的蓝天下是望不见尽头的川西坝子,心情就和这坦荡的原野一样,舒畅又开朗。走一段弯弯曲曲的机耕道,两边是收割了油菜和小麦后的田野,几只青蛙在田里呱呱聒噪,更觉得四周空旷而寂寥,间或看到密麻麻嫩绿的稻秧母田,涛娃说这是育的水稻苗子,再过几天就要分插到大田里了,和风习习,秧苗掀起一波波绿浪,就像跳起了轻柔的舞蹈。有些田里生长着头顶小花的植物,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苕菜了。一会儿,一大片一大片的苕菜竞相举着紫红的花瓣,铺天盖地扑入眼帘,惹得我俩脚板翻得风快,跨过田埂跑进了苕菜地里,激动得转几个圈,打个盘脚坐下来,眯缝着眼睛看蓝天白云,闻着苕菜的清清草香,还有麦茬和麦草垛干爽的气息,初夏的太阳晒得身上暖烘烘的,哇,真是舒坦啊。不过我俩爬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屁股上凉凉的,互相一看,原来裤子都被苕菜上的露水浸湿了一大块,我们哈哈笑起来,管它呢,带着屁股上的印记继续走,路上也没什么人,就是有路人看见了,也会觉得没什么的,在乡下打湿衣服裤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那时候在川西坝子,苕菜很不起眼,是一种很土很土的菜,说它土,大概是因为有些人不屑吃它,集市上卖苕菜的也少,一般是庄户人家从田里摘些带回家吃,地道的农家菜。苕菜更多时候用来做饲料,把苕菜切碎大铁锅里一煮,就是富含植物蛋白的优质猪饲料,把苕菜晾晒干,又是牛的上佳吃食,你看猪儿牛儿嚼得吧唧吧唧的,根本没工夫抬头看你,就知道它们对这苕菜有多满意了。
另外麻,川西土话说人土气不时髦,就说他“苕得很”,这苕菜粘了这个“苕”字,好像也就粘上了土气,更加土头土脑,上不了席了。
小时候吃苕菜一般是两种吃法,做法都很简单,一是清炒,二是苕菜米汤,那时我们可没称之为“羹”,没那么文雅,我们就叫它苕菜米汤或苕菜汤。我们从田坝到涛娃家路上,顺便就摘了一大把开花的苕菜,涛娃妈妈系着蓝布大围腰,见到我们格外高兴,扯起围腰擦了擦双手,接过我们手里的苕菜,笑眯眯的说道:”你们咋慢泰泰的嘛,肯定在田坝头东逛西逛,就等你们的苕菜了!”涛娃幽默:“是要慢慢走嘛,田坎路七拱八翘,没崴到脚就算好!”其实我俩走田坎路也是驾轻就熟,特别是涛娃,这段是他的回家路,哪里有个坑,哪里鼓个包,哪里会钻出条狗,哪棵树上有马蜂窝,他清楚得很。我给涛娃妈妈问了好,大家一起进了灶房。“天气大,苕菜长得快,都有些老了,只好截嫩颠了。”涛娃妈妈边说边理苕菜,只留下一小段最嫩的部分,洗净,放在筲箕里滴干水汽,待炒。我们喜欢烧火,两个凑在灶前争相往灶膛塞柴火,你加一根干树丫,我扔一捆油菜枝,急得涛娃妈妈低头直喊:“柴不要加多了,柴不要加多了。”原来灶膛里柴如果塞多了,空气就少,烧得就慢,烟子冒出来熏得人掉眼泪,烧个火都烧出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涛娃急忙用火钳掏了掏柴下的炉灰,拨弄拨弄柴火,也不用吹火筒,一会儿就大火熊熊,噼里啪啦。涛娃妈妈站在灶台边,菜油倒入大铁锅,然后左手拿筲箕,右手掌黑铁锅铲,待油辣冒青烟,即倒入苕菜,这下锅里热闹了,油珠四溅,滋滋直响,炒苕菜动作要快,只见涛娃妈妈手臂晃动,撒盐,几铲几铲就起了锅,一盘香喷喷绿油油嫩生生的清炒苕菜就摆在堂屋桌子上了。
我发现,苕菜盘在众多盛菜的盘碟中是最先光盘的,一大盘的苕菜经不起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直后悔该和涛娃在田头多采些。
苕菜的另一种做法就是煮汤。川西乡下喜欢吃甑子饭,这甑子竹木做成,形状似一个木桶,中间一层层园屉子,可以放不同食物,最下面没有底,放在大铁锅烧水蒸煮,甑子基本上家家都有,这家什怕是在蜀地传了好多年,许是上千年也未可知。
淘好米,放铁锅中加水,如同煮稀饭一般,锅里咕嘟咕嘟气泡翻滚,还要不时用锅铲翻一下以防粑锅,待煮到饭粒中还有那么一丁点白色硬米心时候,用竹篓捞起,放入甑子屉子里,扣上棕盖蒸熟,灶房里水汽氤氲,屋外烟囱上炊烟袅袅。
甑子蒸的米饭,软硬适度,饭香扑鼻,还有那么点自然的柴火气,加上可口的家常菜,平时饭量小的人都胃口大增,直嚷嚷还要一碗还要一碗,我和涛娃更是三碗不过冈,哼哧哼哧扒完饭直抹嘴巴。
刚才说了,米饭是先按煮稀饭的办法,米饭捞起后,锅里就是米汤了,这可是好东西,米汤洁白浓稠,香中带着微甜,营养丰富,吃完饭喝一碗,消食又畅快,难怪大人们常说“米汤养人米汤养人。”
把米汤盛入铝锅,烧开后放入苕菜就成了苕菜汤了,如油紧缺就不放油,喝起来也是一样安逸,如有猪油剁一坨进去,就更美了,简单吧。
白中见绿的苕菜汤一人一碗,可以不用筷子,才起锅的苕菜汤滚烫,不着急,端起来走到天井下,走到晒坝里,边走边吹边喝,哧溜哧溜的声音此起彼伏,大人们摆几句天气,说说田里的收成,顺便弯下腰关心关心篱笆旁的南瓜和豇豆,太阳下是一脸的喜悦。我们自然也是捧着碗,东游西荡,躲开雨后的水凼凼溜进了葱茏的林盘,听梧桐树上蝉子的鸣叫,搜寻竹笋虫的蛛丝马迹,甚至跑到隔壁王幺伯家坐坐,找他家建娃子扯上几句,小声合计吃了饭去哪里晃荡的事。不一会儿,一碗热乎乎滑溜溜的苕菜汤就下肚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嘴巴上悄悄留下了一抹白生生的米汤印。
这是儿时在乡下吃苕菜、喝苕菜汤的情景,苕菜清香,米汤味浓,人情淳朴厚道,想起来心头就会涌起阵阵暖意。
现在,苕菜是城市里难得碰见的时令蔬菜了,偶见农贸市场有卖,即便五块八块一小把,抢得也快似一阵风,饭店菜馆也将其作为稀奇的菜品写上了菜谱,特别注明是怀旧菜,苕菜登上了大雅之堂,这在当年我和涛娃是绝对想不到的。
我以为苕菜有品性,朴实随和,不与油菜、小麦这些当家作物争宠,总是在它们收割后才在田间地头大片成长,即便是出生在溪水边小路旁,都要奋力的赶着劲儿长大。
那些年苕菜除供人食用和作猪牛饲料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把苕菜沤熟作为肥田用,插水稻秧子前,要翻田晒田,把沤熟的苕菜撒入田里,“零落成泥碾作尘”,苕菜也是默默为水稻加油鼓劲了!
苕菜就是这样,隆冬默默冒出嫩芽,春日孕育花蕾,初夏万紫千红,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闲来翻书,发现这苕菜实在相当有来头。
其实,苕菜应该是巢菜,古时也称薇菜,历代多有记载,清雍正《四川通志》就有:“巢菜,叶似槐而小,其子如小豆,夏时种以粪田,其苗可食。”巢菜,巢菜,不知什么时候在川西就叫成了“苕菜”。
先贤们也发现了这小小苕菜的妙处。
大医家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薇生麦田中,水草也,即今野豌豆,蜀人谓之巢菜。蔓生,茎叶气味均似豌豆,其霍(霍,豆类植物的叶子)作蔬入羹皆宜。”李时珍还认为巢菜“味辛,平,无毒”,可以“止热疟,活血,平胃。”
苏东坡是位美食家,在黄州(湖北黄冈)时,常和蜀中友人聊家乡风物,笔下的苕菜(巢菜)形象而生动:“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种之秋雨余,擢秀繁霜中。欲花儿未萼,一一如青虫。是时青裙女,采撷何匆匆。”哇,好个苏大学士!我和涛娃当年田坝头见到的苕菜不就是这样的么?只是田野里不见“青裙女”秀丽的身影,就是我们俩!
陆放翁旅居蜀中多年,也喜欢上了巢菜,即使回到越州山阴(浙江绍兴)老家,也念念不忘这田野美味,怡然自得“自候风烛煮小巢”呢。
远古的《诗经 小雅 采薇》中更有“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和“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的句子,古朴又有美感。采薇这名字够美吧,她就是巢菜,也就是苕菜了。
没想到吧,这小小的苕菜竟是从《诗经》里走来,一路走过近三千年的风风雨雨。
一个苕菜牵出这么多久远的故事来,她真真是又田园又诗意的精灵,还带着那么一丝丝悠悠的古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