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花街的青石板路上,五月的风带着运河水湿润的空气,拂过街边一棵棵百年梧桐。太阳在枝叶间洒下片片光斑,树影在墙上摇曳,像极了记忆里被时光晕染的老照片。
1946 年初冬,涟水保卫战打得正酣,后方医院的伤员因伤口感染化脓,急需消炎药和麻醉药。组织上派身为地下交通员的父亲装扮成商人,秘密采购药品。花街作为运河漕运枢纽,药铺因漕运成为南北药材的中转站,而花街四通八达的巷道,也便于隐蔽,父亲跟着货郎挑子,来到了被敌特严密封锁的花街。
敌人的岗哨像恶犬般盯着每一个过路人,父亲跟着接头的王大爷走进花街的药铺。柜台后的老先生推了推圆框眼镜,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叩了叩账本:"西巷第三家,后门等。" 夜色里,父亲抱着用油纸裹紧的消炎药往回赶,走到闸口突然被手电筒光扫中 —— 连人带货被带到国民党监所关押。父亲在牢里被关了五天,直到顾家表弟搭救才转危为安。那些药片,竟一片都没少,伤病员得到了及时救治。
时光回到四十年前的春天,我们为买结婚用品犯愁。父亲说:“去淮阴(淮安)花街买吧。那里的绸缎都是通过漕运流转过来的,货真价实。你爷爷年轻时常挑着自家晒的土烟叶,到花街卖。卖完会在街口的花摊前,给你大姐买朵绒花回来。”
我们在花街东头坐北朝南的布店里,挑了一床粉红绸缎绣花被面。如今那被面一直珍藏在箱底,缎面虽有些发暗,偶尔翻出时,还带着樟木的香气,但始终沉淀着岁月的温度。
三十五岁那年在离花街不远的市委党校学习,每天清晨都要骑车穿过整条长街。街角的长鱼面馆总是飘着诱人的鲜香。有次我坐在面馆门口吃豆腐脑,看卖糖画的老人用铜勺在砧板上勾出活灵活现的凤凰,糖浆的甜香混着运河水的潮气,成了我对花街最鲜活的味觉记忆。
二〇一一年,花街改造,再去时,青砖墙刷了新灰,却留着原先的雕花窗;石板路重新铺过。父亲当年买药的药铺成了咖啡馆。我们买被面的布店,现在卖起了改良的汉服。
如今,电视剧《北上》播出后,这里成了网红打卡地。那天,我悠闲地在花街漫步,只见两位70多岁老太太头戴礼帽,穿着绣花布鞋,背着印着漕船图案的帆布包,正坐在方桌前,品尝淮安的茶馓和凉粉皮。听她们的口音和装扮不像本地人,就主动搭话:“你们是从上海来的吧?”“是啊,你是本地人吗?”我说,是的。那位姐姐赶紧热情地问我:“那能不能请你给我们讲解一下,这里都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长鱼面,在哪里吃得到正宗的? ”我便带着她们从梧桐树开始逛:"这树算起来比花街的老房子还要年长,早年漕工们歇脚时,常在树荫下唱号子呢。"
"这花街从前可是漕运枢纽,南来北往的商船都在这儿歇脚呢。花街最盛时,运河里停满漕船,岸上粮囤堆得老高;如今从这里坐轻轨去周总理故居,只消半小时,古今繁华隔着运河水遥遥相望......花街人文底蕴深厚,长篇弹词《笔生花》的作者邱心如从花街走出;茅盾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获得者徐则臣在名作《耶路撒冷》中,将花街视为自己的精神归属。”。那位大姐赶紧说:“对啊,我们就是看过电视剧‘北上’才想来看看花街的样子啊!”
晌午时分,来到长鱼御面馆时,师傅正往锅里撒白胡椒粉。我说:“要不来两碗尝尝?” 两位阿姨捧着海碗吃得唏溜响,说比上海城隍庙的小吃还地道。饭毕,我指着远处的青砖拱门:"顺着石板路往西,就是明朝留下的清江大闸,它是运河文化的活化石哦。"
暮色里梧桐叶沙沙作响,我们就要分别了。穿绛红外套的阿姨说:"以前只在课本里读漕运,没想到实地看更有味道,这石板路、老房子,连空气里都飘着故事。" 是啊,花街的故事还在继续 —— 就像运河水,带着昨天的星光,流向明天的朝阳。
花街还是那条花街,却又不再是那条花街,它带着祖辈的艰辛、我们的青春,还有漕运千年的积淀,在时代的长河里,永远鲜活,永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