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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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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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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力比多》+宋曦阳

我就是那个叫叶子的女人,我写小说。

是的,你猜的没错,今年我二十四了,属龙的,本命年。从小我就听老家人说,本命年犯太岁,诸事不顺。我年纪轻轻,本是不迷信的。可我当真是不幸,而且是二十四遇到了二零二四,这便是更大的不幸。刚上大学便遇到口罩,好不容易毕业了,又被标上了“疫情班”的标签,找工作处处碰壁,投出的稿子杳无音信。他们说,你们接受的教育不完整,整体素质堪忧,存在能力不足,技能缺失的问题。我看着自己GPA3.76的成绩单,华师大的成绩单,陷入了沉默。晚上又接到阿妈的电话,说,阿爸催转屋家喽,在上海过日子唔容易,转到家只不过多一副碗筷……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明年你弟儿王小雨就爱读高中喽,你做阿姊个多辅导下佢个功课……王小雨是阿爸的第一个孩子,是阿妈的第二个孩子……记得过年时见过个小李唔?佢个后生仔人几好,工作又稳定,现在系厂里头个骨干……小李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人人皆知的流氓,高考那年,我学校前几,他学校垫底,他爸爸是副厂长,阿爸在工厂工作……妈,我知道了。我挂断了电话。

看到阿妈,对于婚姻和爱情我就有了点残酷的认识,女人不结婚是一种罪,一百多年的思想解放让这种罪不能再放到台面上招摇,但是打心底里,还是一样。如果让我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我应该如何给他生一个孩子?我要嫁给爱情。可是我知道,不能对小说中的男女卿卿我我太信以为真,爱情这个东西拿捏起清白无辜的生命,和死亡一样丝毫不留情,甚至比死亡还要残忍。杜杜跟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去爱,把自己的感情看成一盆水,然后找到个男人,冲上去,劈头盖脸地一股脑儿泼去,那是可怕的,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要望而却步。她有过不少男人,她说,就是因为这样的男人太多了,她感觉不到有和这种人每天早上从同一张床上醒来的愿望。所以,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没和任何一个男人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

杜杜是我的合租室友,比我大一岁,前年我毕业时二十二,她二十三,两个异性恋的妙龄女子在一起同居,真是对充满生命力的娇躯非常不公啊。初次见面时,杜杜这样说道。她毕业于某个不知名的上海专科师范,毕业证是小开的本子,红褐色,像不新鲜的猪肝,上面写着镶金的校名,师范两个字在发光。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颜色艳丽得多,大得多,华师大的名字在闪闪发光。可能就是这一点,让我们合租到一起。杜杜很美,是那种天生媚骨的美。她时常看着镜子说,多想拥有一张因为纵欲过度而提前衰老的脸啊。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时的我们太年轻,太美貌,我们自信要讴歌青春,讴歌生命,将心底压抑许久的能量释放出来,将身上每一寸光滑的肌肤痛快地揉搓掉。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不起眼的夜晚,我胡乱地刷着短视频,绿泡泡摇一摇忽然弹出一条信息,小白便这样闯入了我的生活,就像爱情小说中的无聊桥段一样,我们聊了一会儿,感觉都不错,便约着见面。一个晴朗的周六早晨,我蹑手蹑脚地出门了。这次见面我从没跟杜杜提起,和一个比你小五岁的男孩子约会,你发疯啦?我能猜到她的态度,她支持我去和男人约会,但绝不会赞成我去见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见面的地方是交大,华师隔壁,校园很美,曾经去过。大概八点,我从地铁站出来,小白已经在等我了,他瘦瘦高高的,穿着一件细方格衬衫,卡其色的运动裤,膝盖处微微鼓起。他在红色的校门口来回踱步,四周张望,不时低头看看手机。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他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好看,他在绿泡泡里说他长得很像易洋千玺。我说,是吗,哈哈,我并不着迷那个演员。偶像离我太远了。小白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可以悄悄路过,或是掉头走开,但我还是迎着他走了过去,是我让这个故事开始的。

小白看到我,微微有些发怔,目光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那天我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吊带裙,裙摆刚刚过膝,白色的蕾丝边短袜配上珍珠白的玛丽珍鞋,手里拿着一本精装的《萨福诗集》。被他这么看,我一半是高兴,一半是害羞。小白领着我扫了身份证进入校园,我们沿着河边走,他高兴的说着,像是鸟儿在唱歌。那个时候我假装听他说话,其实是在观察他。他滔滔不绝地说,他是上海人,如何考上交大,计算机专业,他说自己是个聪明的人,很有天赋,高中时爱出风头。我没说话,都是笑着在听。他后来说,第一次见到我,印象很好,那么温柔,还那么漂亮,跟着你,走在你的后头,就是为了看看你裙子下边露出的小腿。关于温柔,其实是沉默带来的误会,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敢开口,如果我当时知道他打算和我谈恋爱,与我进行一曲名为爱的探戈,他要了解我,爱我。我听见了,就会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我急着要我的爱人了解我的好处在哪里,没有别的意思,了解我吧,爱我吧,唯恐他不知该如何享用。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不知不觉快到中午,他说他请客,我们走进油渍渍的校园餐厅,我点了一份面条,他点了一份水饺,猪肉韭菜,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说了什么,付了钱。我心想,吃了这样味道浓烈的食物,我待会儿一定要拒绝他的亲吻。可是后来,走到绿树林荫小径,他抱住我,我推开他,但他的力量更大,很熟练地从右边伸过脖子堵住了我偏左边的嘴。天光正好穿过林间的缝隙,洒在地上,斑斑点点,像是一群欢快起舞的妖精。我拉整齐那件齐着膝盖的淡蓝色吊带裙,局促不安。他当时就很想要我,跟我商量说旅馆并不远。可恶,为什么学校外围总会有那么多旅馆。他说我们聊天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有聊够呢,希望我能留下来。不,不,我得走,我得走。我用力挣脱了,如同参加城堡舞会的辛德瑞拉,必须在午夜前离开。

我离开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我被吓到了,被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男孩吓了一跳,我担心会真的发生点什么,又惋惜为什么没有真的发生点什么。二是我还要在上海生活,要生活就需要钱。没有钱生活就会遭难,生活便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受罪。我有一个学生叶婷婷,唯一的学生,她家在浦东汤臣一品的大平层,每个周末我都会穿着最好的衣服,整齐打扮,然后假装融入进去。每个周末我都会从地下钻过整座上海,去给她补习上课。为什么会选择我呢?可能是华师大的金字招牌吧,也可能是女孩子的同性相吸。家政阿姨会叫她叶小姐,会叫她上幼儿园的弟弟叶少爷,会叫家里的男主人叶先生,会叫家里的女主人叶夫人,而我是叶子,与墙角盆栽上的叶子,发音一样。婷婷已经十七岁了,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喜欢韩国明星,会去追星,买他们的谷子,和我说着基龙、仲基、准基的一系列八卦档案,一张掌心大小的拍立得照片就要八千多块,呵,这比我一个月挣到的钱还多。婷婷是个好女孩,她会叫我姐姐,她会觉得我住的太远,来一趟太辛苦。她问我,为什么不选择住到浦东,这样就能时常见面啦。婷婷啊,我的好妹妹,她不知道钱除了是一种选择的权力还是造成人不能选择的最重要的原因,好妹妹,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

晚上小白在绿泡泡上发来语音,叶子,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高而且有些颤抖。他跟我道歉,说自己太冲动了。他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没有说,我觉得自己爱上你了,我伤害到你了,我非常后悔,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回道,好好的吧。我这么做是为了感谢那些温柔的吻?还是为了告别,为了摆脱这个满心欲望却处在无望环境中的男孩子呢?我不知道,反正不是为了爱。小白的声音有了些生气,带着哭腔,星期天我还能见到你吗?对这个纯情的男孩,我答应了。星期天我没有去,我还要工作。在回程的路上,我想起了小白,为什么这个声称爱我的孩子,没有来责问我的失约呢,莫非他已经忘掉了我?亦或是他爱上了另一个更美好的女人?

回到家,黑漆漆的,杜杜还没有回来,她会工作到很晚,很辛苦,第二天我通常会多做一些饭,留给她一份。我很喜欢看杜杜不化妆的脸,睡眼惺忪邋邋遢遢的样子,我也是喜欢的。两个被抛弃在上海同病相怜的女子,自然会萌生出超越一般友谊的情感,从此亲密无间。比如,杜杜洗澡的时候从不关门,如果我在,她便要我站在门口,同她聊天,准备好给她搓背。她说,一个人关在满是潮湿热气的笼子里她害怕。她说,她怕热水器电死她。她说,我看她,她从不害羞。白色的云彩环绕在她的周身,雨雾缭绕,像是云间的女神。她说,上海要到梅雨季了。她说,上海是座不夜城。我觉得杜杜还是一个凡人,因为哪有女神会住在郊区的合租屋里呢。相比之下,我洗澡从来都要关好门,落锁,不让她看。杜杜不生气,她总是悄悄拉拉门,沉寂一会儿,再欢快地问我现在洗到哪个地方,左边的头发洗了没,洗了,右边呢,洗了,胳膊呢,腿呢,屁股呢……,我不回她,她便咯咯地笑,好像我的身体是她寄存在我这里的物品。她表示亲昵的动作是抚摸我的头发,两只手很快地拢起我的发,摊开手,让黑色的瀑布洒下。她说,她只交往过头发短短的男人,男人怎么都是头发短短的,像是没有一样,所以她特别喜欢我的头发,那么软,还很长,能够捧在手里。我时常赞美她的身体,说她很美,站在莲蓬头下,如出水芙蓉,我说,要是我爱女人的话,就一定会爱上她,而且我会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发誓我的爱忠贞持久又激情热烈。她听到说,啊,不公平,我早就爱上你了……

一天中午,杜杜忽然放下饭碗,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是不是喜欢沃尔夫。我说,伍尔夫,一般。我说谎了。然后,杜杜撅起嘴来。你的床头放着达什么夫人,还有尤瑟纳尔,你也很喜欢她。我说,对啊,怎么啦?我坦白了。杜杜听到我的话,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小粉舌头舔舐着银白色光亮亮的小汤勺,小声说,尤瑟纳尔和伍尔夫都是同性恋,所以,有可能,你也是天生应该爱女人的。她们见面的时候应该很激动,伍尔夫写到过,说尤瑟纳尔,“她穿着黑裙子,上面有金色树叶图案。美。这个女人肯定是有过去的。我觉得她把自己交给了爱情和智慧……”我用沉默结束了那次谈话。吃完饭,我们躲到杜杜的粉色大床上,一起看了电影《色戒》,着重观察了梁朝伟的屁股,我刻意高声地说,男人多好啊,对我们女人来说,男人就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鲜,他们简单而又丑陋,莽撞又有力量。我从没想过成为男人占有杜杜,我从没想过亲吻她的嘴唇,我会亲亲她的脸颊,抱抱她的肩膀,虚虚地避开她的乳房。我是爱男人的,我希望上天赐我一个男人,我忽然想起那个流落在外的小男人了。

家教的工作,勉强可以维持我在上海的生活,我便不太会经常出门。工作日的白天我会从阳台,眺望远处的高架桥,看着一个个方盒子缓慢的排队前行,然后写作,写作需要什么?一支笔一张纸,不,我觉得,是金钱和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现在这两样我都有又都没有。傍晚,我会看路灯落在河畔的影子,像是天空中明亮的星,上海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小时候,我曾经和阿爸、阿妈爬上山坡,看到漫天繁星,美好极了,如希望一般美好。但是这件事被遗落到记忆的角落,恐怕只有我还会拾起。有时重逢会不期而遇,就如当我快要忘记小白的时候,我在家门口竟然看到他。那时天色将黑,他看到我时,一下眼中带上喜悦,一下又立刻悲伤起来。小白边哭边向我道歉,像个犯错的孩子。他说,他不是上海人,家乡在苏北,并不是交大的学生,但是他真的期望是,他是东海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我知道,是华师大环抱的一所男校,像是姐姐环抱着弟弟,可是我从没去过……有些事小白坚称没骗我,他是真的爱我,他学计算机……我知道,这一点他没说谎,纯情的男孩,充满了希望。我又能怎么办呢,像是被架起来的鸭子,在火上炙烤,一个梨花带雨的大男孩,引来周围人的目光,当上天忽然塞给你一份爱,我该怎么办呢。我轻轻抱抱他,安慰他,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姐姐安慰弟弟。匆匆胡扯,为何一个多月忽视这位弟弟。我周末有家教工作,我有一个舍友需要照顾,我手机习惯静音,我有阅读障碍,无法看大段的绿泡泡小作文。直到说得口干舌燥。走吧,姐姐请你吃冰棍儿,把自己称为“姐姐”也是一种虚伪的撇清。吃着冰棍,踱步在臭水河旁,我和小白又聊了很多。我最惊讶的是,他与我的“不期而遇”。他说,他靠着摇一摇粗略的定位,来寻找我,几乎每天都在找,认错过好几个人,还遇到过骗子。他说,他的家已经破碎,父母离异,母亲再婚,他成了那个家中多余的人,他考到上海就是希望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认识的人不多,朋友很少,说到悲伤的地方,在我的心中划开一条沟壑。

上海的水很多,这滋生了太多的蚊子,尤其是这条少人治理的臭水沟,这怎么会呢?大概是他们都在享受外滩的美好吧。我不想蚊子再贪婪地吸着我和小白的血,便带着他回了家。杜杜不在,偷偷带男人回家,总会不经意间心中乱跳,局促不安。虽然,我们接吻过,那又怎样。客厅里只有一张餐桌,两把椅子,椅子太硬,又担心杜杜突然回来。房间更私密,更加舒适。床是房间内唯二的家具,书桌旁没有椅子,我和小白坐在床上。小白看到床头的《萨福诗集》,那是我见到小白时带着的书,萨福是古希腊女诗人,被柏拉图称为“第十位缪斯”,她的诗歌多是以爱情、美、欲望为主题,原作大多失传,但是残篇仍能感受到她诗歌的魅力。小白说,他后来也去看了,他看不懂,但他很喜欢。与小白谈心我很快乐,梦想与爱情,永恒不变的话题,种子落入上海这方沃土,等待着滋润生长。房间湿热起来,我弯腰背对着他去拿空调遥控器……一下子我被这个男人抱住,他的舌头堵住了我的嘴。发生什么了……姐姐一下子失去控制局面的能力了,这就是我带小白回家时打算的简单聊谈吗?他抱住了我转过身,把我挤到墙上。现在,我真像是他经过千难万险终于找到的仇人。他的手紧紧地卡着我,把我举起来,远离了地面,我望着窗沿角凝结的水珠发怔,当鎏金碎芒漫过窗棂时,他灼热的胸口发出低沉的声音:我要你。晚上11点,窗外仍是大亮,臭水河边曾有一颗桑树,夏天会结出桑葚果,果子熟了会落入河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引来大大小小的鱼儿,生命被滋养着生长。小白赤裸着,拉上窗帘便很快转向我,我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半坐半躺但已经被解除了武装,从窗帘的缝隙间,我似乎窥到了天上的星光。

第一次是什么样的?第一次突然、紧张、直接而又简单。很快就结束了,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完事以后,小白用纸巾擦拭着我的身体。你以前有过吗?我问他,他低着头,肚子上紧张的显出几块好像是骨头或者皮肉勒出的痕迹,他太瘦了,也许他的骨骼匀称的生长,正是为了准备好要长出的腹肌,但是却没有足够形成肌肉的养分,所以那里扁扁的。没有,他回道。我说,不可能。那就有吧,他回道。他问,你呢?有过。啊,什么样子的?我告诉他现在还不想说。我们拥抱着躺在床上,他的手指很长,手掌也是,手很柔软,温热但有力,在我冰冷的后背上抚摸,我把头埋在棉花的港湾里不敢出来,我不敢明白他的存在,像是做了一场梦。杜杜曾跟我说,她做过和陌生男人做爱的梦。她说,她在夜里睡着了,闭上眼睛看见自己躺在一个人怀里。我问,是谁。醒来就忘了。我也做过这样的梦。高中时,我看到闺蜜在向一个男生表白。那天夜里,我就梦到自己和那个男生搂在一起。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学习很好,打篮球很好。我醒来发现是梦,又想起我的闺蜜,便在日记里写“真恶心啊”。后来,这样的梦多了,我便不再在日记中刻意记录了。弗洛伊德说,这种梦不用特别解释,就像其他奇特的梦一样。男人也会这样,尤其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他们梦遗。

当小白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时光的流速便如脱缰野马般疾驰起来。只要他没有课,便会来找我,如果杜杜不在家,我便会让他到家来,我们在床上坐一会儿,说些什么就开始亲吻,躺下,在一起翻滚,轻飘飘的。如果杜杜在家,我就会找个借口出门,和小白去找一间我深恶痛绝的旅馆。我和小白刚在一起的一个月就是这么过的。秋日渐短,但是太阳迟迟不落,时间便还来得及,一对爱人便要天天见面,仔细辨认学习对方的身体。小白露出纤细的手臂,小臂上黑色的汗毛整齐的向外生长,为了让手臂看上去粗一些。咱们得节欲啊,我现在越来越瘦了,大概是因为你,他说。我完全同意。好啊,我也不想,哪能天天这样呢,咱们去看电影吧,就在不远的龙湖天街。我们买了票,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抱着我坐在他瘦弱的腿上,很硌,我挪蹭着屁股想要下来。他说,走,不看了,拉着我往回走。还没到家,他忍不住了,我们就又要。我们钻到弄堂里,避开天光与十字路口的摄像头,躲到道德与法律,都看不到的角落。男女情欲可以是阴暗浑浊的深渊,也可以是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池水,我们这两个刚刚走出伊甸园的孩童,就这样在池塘中玩耍,爬出来又跳进去,跳进去又爬出来。身体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独占我的身体,独占我的快乐感觉,低沉的呻吟,像是深渊中古神的耳语,让人如痴如醉。我们又时常噤声,害怕自己的荒淫被世界知晓。有时,我们抱在一起挪到镜子前面,想照见我们自己的脸,想看看具体的欲望是个什么样子。确认了,我心想,完了。这个女人不可救药的爱上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不可救药的爱上这个女人了,爱上她的身体了。

人的身体很奇怪,分明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个体,但熟悉了,便相处得很舒服,不羞不避。他告诉我她的经验,他让我看照片,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有过几次,她很漂亮,但不知克制,让我头疼。他又说,你很好,真的,我已经不记得她了。再有就是少年的暗恋,空怀爱慕,不曾落实过的爱情,也很动人。根据小白的说法,他是一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孩子,几乎从来没被拒绝过。他不假思索地说,你比她们强多了,美好又温柔。他撒谎,但谎言让人舒服。小白是一个经常撒谎的人,对自己的父母,他也撒谎,打电话的时候,他眼睛看天,嘴却滔滔不绝,是个用功读书前途无量的好儿子,然后拿到一笔丰厚的生活费。他是什么时候在撒谎,我那时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小白问我合租的舍友是谁?我告诉他说,杜杜是和我一起住的那个女孩,漂亮极了,声音很动听,她是个酒吧公关,在外滩,很有台面。我的男人微微皱眉,他说他很烦特别漂亮的女孩,感觉她们都特别放荡,因为长得漂亮就会勾引,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别跟她学坏了。我躺在床上,用脚摩挲他的小腿,不漂亮的,可能也很放荡。小白有了反应,别说这个了,行吗。他装的非常严肃。其实说杜杜放荡,也没有冤枉她。一位漂亮的女公关,游走在男人的世界里,难免会身不由己。她看似光鲜靓丽,夜夜笙歌,但是我知道每一分钱都是用酒精与尊严做的不等价交换。很多次我在深夜看到她贵在地上把鞋子粉刷干净,我抗议过很多次,我抗议过很多次,说她这么干影响到我睡眠。她温柔地笑笑,说,亲爱的,没办法啊,明天要穿。还有她的名牌包包,与这间合租房格格不入。鞋子和包是杜杜的第二具身体,所以她要悉心打理。因为小白的缘故,我最近似乎与杜杜疏远了,这件事让我诧异。以前我只要在手机上和其他人聊天,都会引起杜杜的警觉。叶子到春天了呢,她会偷偷地旁敲侧击,直到发现我在与砍一刀客服纠缠退货退款,还是仅退款的问题后,她便笑嘻嘻地给我出谋划策。然而,现在我成了有男人的女人,心情复杂,一方面庆幸杜杜没有发现小白,一方面纳闷杜杜为什么没有发现小白。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

一天傍晚,那时已经入冬了,上海的冬天没有北方的严寒,都是却又一种慢慢侵入骨髓的湿冷。杜杜在本不该回家的时候回家了,如同抓到出轨丈夫的原配,她看到了小白。当时的场面该如何形容呢,我曾经预想过这种意外,我以为我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轻松而愉快的介绍小白,我的小男人,得意的炫耀一番,再故作姿态,劝杜杜该是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啦。实际上,三个人愣在原地,小白是无法开口的,因为他正赤裸着上身,我看着杜杜的表情,一时语塞。率先打破沉默的反而是杜杜。她看看小白,又看看我,表情由惊讶,到怀疑,到悲伤,再到一种我看不懂的样子,随后戴上微笑,装出戏谑。哎呀,叶子到春天啦,什么时候开始哒,介绍一下这位小帅哥呀……但当我把小白介绍过后,杜杜却露出担忧的神色。苏北很穷啦,大专没有出路啦,他才十九岁……,杜杜的样子让我想起我阿妈。后来,只有我和杜杜在的时候。叶子,原则上讲,养男人是可以的。但是这个小白,她不太喜欢。她说,你看他那么懒,天天往咱们家里跑,又什么也不干,看见我还总是假模假式的。小白对杜杜也有很大意见。他说,难道非要和这个做作的女人住在一起吗?她什么也不懂,平白无故生了一副好看的皮囊而已。他们两个的矛盾,我从来没有认真调停过。因为这个矛盾好像无法调和,起码我无法调和,问题无法解决问题,那等同于杀死提出问题的人。杜杜在家的时间变多了,她找到一份幼教的工作,我真为她高兴,上班的地方在浦东,薪水很不错,我知道那里,很好。那所幼儿园在浦东很有名气,我有学姐在那工作,我曾考虑过,待遇很好,但门槛极高,而且我不喜欢小孩,或者说,我还没有做好照顾小孩的准备,恐怕永远也做不好准备,直到上天忽然塞给我一个孩子,到我的肚子里,我才会去接受吧,就像小白一样。我们三人生活在一起,值得庆幸,他们虽然看不上对方,但是也不曾当面撕破脸,他们都强忍下来,被我按在餐桌前面,吃下米饭和青菜。他们的视线偶尔从桌子上面移开,就会平行落在我的身上,再转移到墙壁上,吊灯上,天花板上,他们谁也不看谁。天花板上有一条裂缝,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现在缝隙越来越大了。

自从杜杜成为老师,她便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收起高跟鞋和浮夸的包包,开始穿平底鞋和单色裙子,她的端庄静雅让我着迷。到底是我们的样貌决定了我们的身份,亦或是我们的身份决定了我们的样貌呢?啊,我有点儿后悔拥有小白了。我偶尔会问杜杜的工作,问她成为幼师的感想。她说她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这个时代,发展的大浪日渐平缓,她想要一份稳定而可靠的铁饭碗了。这话我曾经听过,阿妈说过。可是,杜杜,你才二十四岁啊。工作为杜杜带来了朝九晚五,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只在杜杜的话语里,手机信息上,还有听筒里漏出来的只言片语,看到这个男人的轮廓。杜杜想要稳定了,难道她想订婚啦,结婚啦,买房啦,再生一个小宝宝啦。我和小白从没有想过这些。我对那个陌生男人好奇,甚至嫉妒起来,我会有意无意打探情敌。杜杜倒是和盘托出,他是幼儿园里孩子的父亲,有妇之夫,事业成功,在陆家嘴,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一见钟情。他说她是他遇到最好的女人,温柔美丽,他愿意为了她净身出户,不畏万难,追求爱情……。我第一次和杜杜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傻,你怎么能轻信男人的话,更何况是一个有妇之夫!女人不该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以爱情为筹码,走上这场毫无胜算的赌局。马上和他断了。不,他,很好,真的很好。叶子,我和你不一样,你有美丽与智慧,而我空有美丽,而这一份上天的恩赐会随着时间而逝去,我只能在最有资本的时候,豪赌一场,博一个最好的未来。杜杜啊,亲爱的,对女人来说,上天慷慨赋予女人倾世容颜,这本是稀世珍宝般的馈赠,可是这也是害人性命的毒药啊。我闭着嘴没有说。

当跨年夜的钟声漫过黄浦江时,我接到叶夫人的电话,她是婷婷的母亲,我们能接触仅仅是在三年前,我刚开始给婷婷补习的时候。她忽然问起我的信息,她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关心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叶家孩子。毕业学校,家庭情况,工作的事,还有是否有男朋友,我并不是堤防叶夫人,毕竟这么多年,她从未拖欠过婷婷的补习费用,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毫不起眼的小钱,但是我仍然只说了最低限度的信息。她沉默了一会儿,让我带着毕业证和学位证,还说觉得我太辛苦了,想要试听我讲课,看看能不能给我推荐一份工作。这真是太好了。我如以往一样,为妹妹补习功课,叶夫人在一旁的沙发上旁听,她并不看我们,带着戒指的圆手不时和手机屏幕发生磕碰声,有时会拨弄我闪闪发光的毕业证,又把它丢在咖啡杯的旁边,有时会起身回避我们打电话,沙发上徒留下一个深坑,再缓慢的抚平。下课的时候,叶夫人执意要开车送我到地铁站,在车上,她叶先生好像有了外遇。对于这一点,我太惊讶了,她观察着我。她说,那些爱上叶先生的女人,永远都是些二流货色,这简直令她脸上无光。这句话我好像听过。回到家,我发现毕业证上蘸上了咖啡渍,它不干净了。

杜杜失业了,一场豪赌最后输了精光,她的眼睛红肿,一是因为哭,二是因为被另一个女人打的。我也失业了,有一天婷婷忽然给我发了信息,叶老师,妈妈给了请了上中的老师补习,我跟她说叶老师很好,我会再跟她说的。我说,没关系,婷婷,好好学习。我们的生活忽然急转直下,杜杜每天躲在屋子里,小白还是一个学生,我需要养活三个人,我找了一件奶茶店的工作,从我工作开始,生活就变得可怕起来,我成了一个粗俗的女人。小白说,我身上有一股糖放得太久而变质的味道。我闻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小白说的是真的。生活凝固了,身体不再新鲜,有些倦怠,这倦怠是盛筵结尾,每个宾客都已经酒足饭饱,原本的佳肴美酒成了残羹冷炙,这是一种欲望衰退的可悲。在夜里,我和小白睡着了,某一时刻,我醒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像是睡了一百年才醒来,睡了一百年才发现身边的这个人。我看着小白的睡脸,我们还是相爱吗?是的,我看着他,觉得离开你真是不行。就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小白和杜杜,他们上床了。这件事我想象不出来,也没有当场看见,是他们穿错四只拖鞋的慌乱,给我机会发现的。然后,我去做晚饭,油烟混着发酵的糖,令人作呕。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结束了,谁也不敢先离开餐桌,杜杜耐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她看看我,语气平淡地道歉,亲爱的,我有些对不住你,我跟他做了一些出轨的事。我心说,狗改不了吃屎。小白惊慌失措地跑到我们的房间,咣当关上门,杜杜继续她的坦白。杀人狂的乐趣,是在大庭广众下夸耀自己的罪行,杜杜的语气甚至有些满意。第一次,他们都还有些心虚,他们商量好要谨慎地守住秘密,小白还和杜杜说对不起,这只能是最后一次。杜杜则嘱咐他千万不能让我知道,更要注意不能表现出来。万一她知道了,这种事她受不了,说不定,她让咱们两个一起滚蛋呢。杜杜说得没错,我想一想这个事情都会发抖。我告诉自己,冷静啊,叶子,冷静,这是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啊,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你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女人,你是新时代的女人,你要理性,宽容是一种美德!我操你妈!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牛呢,你……你他妈就这么了不起吗?杜杜吓了一跳,亲爱的,别哭了,都是我不对。她想要抱抱我,就像曾经那样。我一巴掌扇在她娇媚而又可憎的脸上,抽抽嗒嗒地喊道,杜杜!你为什么非要碰我的男人呢?你!你又不是真的想要他!

事情戳穿了,杜杜开始躲到外面去,小白也不再来了。家里空落落的,我坐在餐厅里,嗡嗡声是餐桌上食物腐朽后引来的苍蝇,手机的屏幕闪过好多次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再也不闪了,我的工作丢了吧。我不开灯,因为不需要,窗外的城市依旧光亮,用一种吊诡方式诉说着情爱。人是可悲的,不由自主地会妥协。精神上的痛苦明明极大,但当遭受到肉体上的痛苦,如饥饿之苦,精神上的痛就不那么痛了。我重新给手机充电,刚一开机,就看到阿妈打来的电话。细伢子,你怎么回事?联系不到你,你到底在上海干什么?我和你阿爸去接你回家。回家,多么让人感动的词,我想哭,我想家。但是回去以后呢,我将要面对的,是名为生活,不可见底的深渊。我说,我谈朋友了,他是上海人,交大高材生,前途无量,我撒谎。电话对面一阵沉默,我知道阿妈和阿爸都在听。叶子,涯兜(我们)去上海睇下你,阿爸说。我跟小白分手了一个月,再次重逢是个意外,我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我做了无数种心理建设。但当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哭了出来。小白走过来抱住我,没有说话。我趴在他的怀里,我锤着他的胸口,鼻涕眼泪都抹到他的外套上,你不该啊,你不该啊,你太不该啦,我的脑袋穿透了他的胸膛,我们和好了,我只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和好后,我不停地在问,小白你还爱我吗?爱。小白你还爱我吗?爱。小白你还爱我吗?……

又到秋天,啊,上海好大,有好多树,每一代叶子会落光,来年生出新叶,又为这座城市赋予新的活力。杜杜曾告诉过我,每一片叶子的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那新生的叶子还是去年的她吗?

个人信息:

本名:宋曦阳

联系地址:上海市闵行区东川路800号

就读高校:上海交通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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