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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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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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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碾过旧时光

高桥村分水岭徐家院前的河水,始终不急不缓地向前流淌,日复一日。那水声似乎渗透了岁月无尽的沧桑,潺潺流淌,携带着草木的细语与山石的静默,一路轻吟浅唱,曲折蜿蜒地奔向远方。

这水流的节律,曾一遍遍抚过姚家河沟与尘忘土外两座碾坊的基石。沉重的石碾在河水的不息催动下,发出沉闷而哑然的滚动声,昼夜无休地碾磨着谷粒,也碾磨着那段艰辛的岁月……

姚家河沟的碾坊,早已湮没在岁月的荒草丛中,无处可寻。儿时在河坡放牛,尚能从深草里瞥见引水堰渠的残迹;河床巨大的红砂石上,深深镌刻着几处柱洞,轮廓分明,如大地未愈的伤疤,无言诉说着过往。

碾坊旁的两条古道,一通来凤县的三胡,一达马鬃岭,终被80年代新修的公路所取代,吞没了旧日喧嚣。如今唯余几截被新公路截断的陡峭石阶,在荆棘蔓草间时隐时现,再难奏响驮队骡马的蹄铃。偶有村中老者经过,目光拂过深陷的柱洞与荒芜的路基,浑浊眼底便泛起微澜,恍见石碾吱呀转动,谷壳纷扬的幻影,那沉滞的碾压声,便又在心灵深处,不紧不慢地回响起来。

至于尘忘土外那座碾坊,则是我更为熟悉,也更深浸染了我童年悲欢的地方。它初建于民国末年,碾米榨油,人声鼎沸,是四邻八乡不可或缺的喧闹所在。板壁上墨色早已褪淡的字迹,宛如一道最古老的年轮印记,在光影交错间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流转。

碾坊矗立村口道旁,石砌水渠引上游河水入坊。渠口装有厚重闸板,以木楔调节开合,闸板稍抬,河水便沿百米水渠灌入“水溜子”,精准冲击水轮室中的“水打轮”。

水流猛击木轮叶片,发出低沉轰鸣,巨轮如苏醒的巨兽沉重转动,水流被叶片承接、引导、抛入尾渠。轮轴穿墙入坊,连接粗壮的“将军柱”,柱顶“立伞”齿轮啮合平轴末端“卧伞”,将垂直旋转转为水平动力。平轴贯穿地面,末端嵌着数百斤的轮形“碾砣”,在巨大青石“碾槽”上滚动。“哐当……哐当……”的碾压声单调而有力,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清香。

碾砣缓缓转动,稻谷的外壳被剥离,在沉重的石碾与冰凉的青石碾槽间迸裂,逐渐化作莹白的米粒与细碎的米糠。米粒在石槽的凹痕中翻滚跳跃,米糠如轻雾般扬起,旋即又被碾砣重重压回槽底,在青石上铺满。如此反复碾压,直至米粒洁白如雪。此时引开水流,碾砣停转,将米与糠一同起出,借由木风车将二者分离。随后倒入新的稻谷,周而复始。

榨油坊的声响更为暴烈。巨大的木榨由整段坚硬柞木掏空而成,内里层层叠叠码放着稻草紧箍的油饼。最撼人心魄的,是那悬挂房梁,用以撞击油楔的巨木槌,它俗称“油锤”或“撞杆”。需两三个壮汉合力方能将其抱起、高举,再借其惯性精准撞击油楔,“咚——!”一声沉闷巨响,宛若远古战鼓轰鸣。

油楔遭受撞击时,巨力瞬间传导至油饼,稻草紧缚的油饼在重压下嘎吱作响,金黄油亮的油脂从草隙中汩汩渗出。每撞一次,木槌回弹发出沉闷嗡鸣,作坊墙壁随之微颤,壮汉们喘着粗气,齐声高喊“一……二……起!”,再次合力拉起巨木槌,油锤在空中划出沉重弧线。撞击的节奏单调而坚定,如大地的心跳。

油饼层层被压扁,金黄浓稠、滚烫新鲜的新榨菜籽油,从细微缝隙中喷涌而出,汩汩汇入下方的油槽。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油香瞬间爆发,霸道地淹没碾坊,蒸腾弥漫成香雾,牢牢吸附在墙壁、梁柱和每个人的衣物上,成为童年嗅觉中最深刻踏实的烙印。

大爷爷年轻时,便是这碾坊的主人,但旧时“保长”身份与“地主”成份,如同沉重的碾轮,隆隆碾碎了家宅的宁静。他们被迁往外乡,房屋与土地也易主他人。岁月悠悠,直至80年代,大爷爷与侯婆婆才得以被接回故里,安置碾坊中,重操碾米旧业。我那时年幼,却记得侯婆婆因常年劳碌而佝偻的脊背,也记得她那双骨节粗大、布满油污却异常灵巧的手。

侯婆婆待我极好。家中偶有稀罕吃食,如秋日饱满的板栗、山核桃,或自家炒制的喷香花生,她总会悄悄藏起一些,塞进油腻的围裙兜里。见我来了,便神秘地把我拉到碾坊角落松软的谷壳堆旁,将那裹在旧报纸里,还带着她掌心微温的干果塞进我的口袋。“娃儿,拿去,莫声张。”她的声音低低的,混杂在碾子的滚动声和水打轮的“嘭嘭”声里,却格外清晰温暖。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零嘴,是我贫瘠童年里珍贵的甘甜。

后来离家到镇上读书,寄宿学校。清汤寡水的食堂饭菜,常令我与同学们腹中空空。侯婆婆知晓后,总是心疼念叨:“娃儿念书辛苦,肚子里没油水咋成!”于是每次临行前,她必定拿出一个洗净的玻璃罐头瓶,里面装满她亲手熬好,凝固成乳白油脂的猪油。那猪油晶莹剔透,宛如凝脂,散发着淳朴而诱人的肉香,让人垂涎欲滴。

到了学校,吃饭时,只需用勺子从那凝脂中轻轻剜一小块,放入寡淡的青菜汤或米饭里,乳白的油块在滚烫中迅速融化晕开,瞬间浮起一层细密金黄的油花,整碗汤饭立刻被丰腴香气包裹。原本单调寡味的食物,因这小小一勺猪油,竟化作令人满足的美味。那漂浮的油花儿,像盏盏小小的太阳,不仅暖了肠胃,更暖了离家的心。那瓶沉甸甸的猪油,是侯婆婆无声的挂念,在清苦岁月里,为我注入了最实在的营养与慰藉。

每当放假回村,我总忍不住钻进碾坊,看望大爷爷和侯婆婆。碾坊的喧嚣已被时光淘洗得几近沉寂,唯有水流推动石碾的闷响和水打轮疲惫的“嘭嘭”声依旧。

我常坐在布满油渍谷壳的小板凳上,陪伴他们。侯婆婆絮叨着家常,说起院子里,二哥家新添的娃娃如何啼哭,大叔家的麦子又丰收了,还念叨着我儿时总爱偷吃碾坊里的花生,惹得大爷爷佯装生气地追赶。她的絮叨伴随着水流的闷响,如同旧时光中轻轻摇曳的丝线,缓缓缠绕在碾坊弥漫的油谷香气之中。我静静听着,那些琐碎的往事在石碾的转动下渐渐鲜活,仿佛每一句家常都是对逝去岁月的温柔抚摸,让这喧嚣褪尽的碾坊里,只剩下沉甸甸的暖意和无声的陪伴。

而大爷爷,则与我诉说着陈年往事。他虽饱经风霜,但眼神依然清澈明亮,闪烁着不屈的光芒。读过几年私塾,肚里装满了古往今来的故事。他尤其爱看书,我最早接触的《说岳全传》《杨家将》,乃至后来的金庸《射雕英雄传》,都出自他那张垫着旧布的小抽屉。

油灯昏黄光晕下,大爷爷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卷了边,泛着岁月黄晕的老书,目光深邃而专注。有时他会抬起头,将书中故事娓娓道来。岳飞的精忠报国,杨家将满门忠烈的慷慨悲歌,郭靖黄蓉的江湖侠义……那些遥远时空里的人物传奇,在他低沉磁性的讲述中,变得无比鲜活。

他不仅讲故事,更借故事告诉我做人的道理。要忠厚、守信、知恩图报、有骨气。从他那儿汲取的,不仅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更有一种朴素的,根植于土地传统的智慧与力量,如同碾坊那磐石般坚实厚重的基石,如同那榫卯相咬、齿轮联动、巧妙转化自然伟力的古老构造般深沉。

然而时代的巨轮呼啸向前,终究不肯为这依靠流水驱动石碾的古老营生停留片刻。二叔在20世纪90年代初建起机械加工厂,新米机日夜轰鸣,吞吐成麻袋的稻谷,扬起的尘灰遮蔽了老碾坊的窗棂。碾坊中,水打轮的低吟、石碾的缓缓滚动、油锤的沉重撞击,这些曾交织成半个世纪悠长旋律的声音,最终被机械冰冷的轰鸣所淹没,日渐沉寂,仿佛成为被繁华尘世遗忘的静谧角落。

侯婆婆在1997年晚春辞世。从此与大爷爷相伴的,唯有这日渐颓圮的碾坊,日益沉默的巨大石碾与水轮,以及水渠里永不止歇的潺潺流水。

其后二十余载寒暑流转,这碾坊如同疲惫的老人,在2017年一个干冷的冬夜,承受了命运最后的重击。或许是一段早已老化的电线迸出火星,舔舐上那经年累月枯槁的木板,火焰如挣脱锁链的猛兽,顷刻间吞噬整座老屋,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万幸的是,九十五岁的大爷爷竟于睡梦中被灼热惊醒,凭着残存的求生本能,蹒跚着冲出那扇被烈火封住的门,踉跄站在冰冻刺骨的寒夜里,浑身战栗。待乡亲们惊呼着赶来时,那座承载着大爷爷大半生悲欢离合的碾坊,已化作一片焦土与浓烟交织的废墟,令人痛心不已。

乡亲们搀扶着浑身颤抖,只穿着单薄里衣的大爷爷,想带他去暖和的地方。老人却固执地立在原地,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废墟中央,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未发出一丝声响,只有滚烫的泪珠沿着沟壑纵横,被火舌舔舐过的脸颊滑落,冲开两道灰白的泪痕,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土地上,瞬间凝结,如同他内心凝固的悲伤。那承载了无数稻谷、无数故事、无数时光流转的磐石,终于也和他一样,在这呼啸而去的时代洪流里,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

那一刻,溪水携带着灰烬里闪烁的火星,倔强地向远方流淌,冲刷着渠道的焦土和碎石,汇入远方迷蒙的夜色,仿佛要将这灼痛的记忆,深深埋入时光的暗流。

如今,两处废弃的碾坊在荒草间沉睡,柱洞隐没,断木焦黑,历经日夜磨砺,终被时代的洪流席卷掩埋。分水岭徐家院前的河水仍奔流不息,流水碾散了旧日时光,但碾槽深处蒸腾的谷壳清香、汗水的咸涩、油脂的温醇与木石摩擦的气息,早已渗入山间的土地。

它蛰伏于石缝荒草,更栖息在被板栗焐暖的心间、被猪油点亮的饭食里,被故事滋养的灵魂深处,回荡在与自然共生、化水为力的生存智慧中。成了血脉深处无声流淌的,与这片山水共呼吸的古老韵律。

流水不止,默然碾轧着往昔,连同消逝的技艺,滋养着这里的青山与世代生息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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