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微风,携着冉大河水的湿气,掠过风雨桥的廊檐,吹动了岸边的垂柳,也缓缓拂过我的脸庞。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几只雪白的野鹤在水面上游弋,荡漾起水面波光闪烁,与夕阳相互映衬,恰似一幅迷人的画卷。
风雨桥上,几位老者惬意地坐在桥的台板上,嘴里叼着用竹筒做的烟杆,吸着旱烟,轻声交谈,似乎在回忆那些过往的故事。我的思绪穿过风雨桥的格栅,遥望山谷深处的河畔台地,一块龟形巨石巍然屹立,宛如一位沉睡千年的守护者,铭记着一段历经岁月磨砺而未曾淡忘的历史。
顺着蜿蜒的河岸前行,山谷两侧的青山郁郁苍苍,充满生机,倒映于河水里。一阵潺潺的水流声,从公路半遮的鱼泉洞(人们称它出水洞)流出,汇入河水,洞口一阵凉气扑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转过一道弯,眼前蓦地变得宽敞起来。公路边的台地上,一块巨石静静地躺在这里,好似一只千年老龟。龟背上竖着一块青石碑,没帽没盖,呈长方形。当地人说,石碑外侧从前有一座水碾坊,如今已不见踪影;石碑内侧靠山坡有一洞,名叫“打狗洞”,为何起这个名字,感觉有些奇异,因历史传承下来,缘由不得而知。
登上巨石,手撑着碑沿,认真查看碑上的内容。碑面的行书强劲有力,字字刻凿如锐刃,铭记着“干坝巡检蒲公殉节处”的悲壮历史。青石碑周围,长满了青苔和杂草,仿佛岁月的痕迹在这里沉淀。巨石旁,几朵野花随风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为这片静谧的土地增添了几分生机。站在这里,我仿佛能听到蒲公当年的呐喊声,感受到他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
经历150多年的风风雨雨,碑刻的部分字迹模糊,已不可辨。据宣恩县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记载,碑刻内容如下:“公讳宝光,安微东流县人,官干坝巡检,嘉庆元年来邑,教匪滋事踩我疆,公带勇追剿至此遇害,尸被抛,邑人招魂以葬。同治九年哥弟会渡超××,新×团首胡云峰、叶×团长,田×玉,和恭团首滕继业,动乎道经兴申等告余区详,连入梦状,请伐石纪节,余感念兮×首情形利纯,有幸不幸之别,既铭,公之大节昭垂××××忠勇,任事彰往动来,一举而×××焉,遂忻然题碣兹×数语,以见三代直道之遗云”;碑正中刻“干坝巡检蒲公殉节处”;末尾署名刻:“署宣恩县事楚桃源向光谦敬题同治九年八月,朔”,“邑神,侯光连、田×玉、侯×国、张光亮、滕继业、向××、胡云峰,敬立渔泉洞口,石工张顺第×”。该碑高1.25米,宽0.45米,厚0.30米,碑刻为行书,苍劲有力,现保存较好。
碑刻是在蒲公遇难70年后的同治九年(1870年),一位来自楚桃源的文人县令向光谦,接到李家河乡绅侯光连、田×玉、侯×国、张光亮、滕继业、向××、胡云峰等的联名请愿,称蒲公托梦,请求立碑纪念其气节。
向光谦感其忠勇,欣然题碣,碑文由他亲书,行书遒劲。
我细细辨认着风雨剥蚀的文字:“公讳宝光,安徽东流县人……嘉庆元年来邑,教匪滋事踩我疆,公带勇追剿至此遇害,尸被抛,邑人招魂以葬……”碑文透出历史的沉重褶皱:“哥弟会渡超等”隐约指向同治年间仍在涌动的底层暗流;“幸不幸之别”则饱含唏嘘,乱世洪流中,个人命运如飘萍,成仁者何其偶然。向县令以“三代直道”盛赞蒲公,期冀“彰往动来”。立碑那日,乡民云集,香火缭绕。龟驮青碑,或许其意不仅在追怀逝者,更在乱世初定后,缝合乡土的创痕,凝聚离散的人心。
立于碑前,河水潺潺,河风携湿气拂面,岸边野草摇曳,耳畔似乎回响着200年前那悲壮的喊杀与哀叹。
嘉庆元年(1796年),白莲教起义在湖北宣恩地区爆发,迅速蔓延至来凤、咸丰、龙山等地。起义军短短数月内便在来凤旗鼓寨集结数万民众,展现出强大的组织和动员能力。这场起义不仅在宣恩地区展开,而且与周边地区的起义民众形成了联动,共同对抗清政府。
他们头戴白布,运用着灵活多变的战术,时而分散,时而聚合,忽而南下,忽而北上,令清军难以捉摸,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战火蔓延到距来凤数十里外的李家河、板栗园。彼时,干坝巡检蒲宝光,一个安徽东流县的汉子,官虽小,责却重。巡检之职,本是巡查乡里、维护治安的微末小官,但在乱世中,却成了挡在烽火前的第一道屏障。
蒲宝光奉命率乡勇巡查,行至李家河冉大河鱼泉洞。那洞位于山脚之下,洞口幽深,河水湍急,本是客商歇脚饮水之地。这里,曾经是一条古道,东连李家河,西接咸丰忠堡、重庆黔江,北通来凤县城,是连接川鄂的要道。
或许蒲宝光及其同伴正因赶路而口干舌燥,刚停下饮水,却未料遭遇白莲教军的伏击。忽听一声号令,杀声震天,蒲宝光与乡勇们毫无防备,瞬间陷入生死搏斗。乡勇们四散逃窜,蒲宝光奋勇迎战,边战边退,最终身负重伤,在水碾坊附近倒于起义军刀下。死后,遗体被抛入河中,随波逐流。当地百姓感念其忠勇,为其招魂安葬。
站在石碑前,我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蒲宝光作为干坝巡检,在川楚白莲教起义的烽火中英勇献身,体现了对清朝统治的忠诚;向光谦作为宣恩知县,在同治九年(1870年)立碑纪念,既是对忠勇精神的弘扬,也是对清朝统治合法性的维护。而今天,我们以更加客观、包容的历史观,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既看到蒲宝光的忠勇,也看到白莲教起义背后的社会矛盾与不公。
岁月悠悠,碑石依然屹立于龟背之上。经百余年风雨洗礼,青石碑面斑驳陆离,岁月苔痕覆盖其上,然字迹依然遒劲有力,依稀可见,不减往昔风采。今日,它不仅是宣恩的文物,更是少数民族历史与碑刻工艺的见证。碑高1.25米,宽0.45米,厚0.30米,形制简朴,却承载厚重。
蒲宝光,一个巡检小吏,名字刻于石上;向光谦,一介县令,笔墨留得清名。在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的狂澜中,尽管起义者如微尘般渺小,他们却筑成了不灭的灯塔,照亮了反抗压迫的希望之光。龟形巨石上,碑静默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忠义永存,直道不灭。
离去之际,夕阳已然没入西山。冉大河水于暮色里静静流淌,从鱼泉洞吹出的风,仿佛还能听见蒲公沉重的呼吸和向县令悠长的叹息,在耳畔久久回荡。龟石上的魂光,既照亮了这片山川草木,也映照出观者的心魂。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每一道光芒都在诉说着那段过往。风,依旧在吹,带着几分凉意,却也带着历史的厚重与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