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透了,田野里弥漫着一股醇厚而浓重的温热气息。乡亲们披星戴月地劳作,汗水湿透了衣衫,镰刀挥舞处,一片片金黄的麦浪被割倒。打麦场上,人声嘈杂,连枷拍打麦穗的声音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麦粒像活泼的精灵,纷纷从麦秆上蹦了出来。空气中飘着细密呛人的麦芒,钻进鼻孔、衣领,甚至填满了汗毛的缝隙。
清理好的麦子,被精心地铺在篾席或青石板铺成的晒坝上,宛如金色的海洋,在太阳的热烈照耀下渐渐变得干硬发脆,相互碰撞发出像金玉相击般的脆响,闪耀着乡亲们一年的期盼。
在高桥分水岭不远处,有两座依水而建、借水轮动力运行的面条作坊。麦子成熟之际,总有“将新麦制成面条”的质朴憧憬。我于是骑着家中那辆笨重似牛的旧自行车,后座捆着一袋沉甸甸的麦子。车轮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麦袋沙沙有声,好似无数微小的生命在呢喃。我身体前倾,奋力稳住车把,脸颊迎着风,虽说有些费劲,但心里却满是对新面条的期盼。
水磨坊藏在河湾岸边,参差的古树支撑着灰扑扑的房屋。一条不宽的沟渠从上游引来河水,带着青苔的气息,汩汩流入磨坊下方。水车被水流推动,不紧不慢地转动,溅起高低不一的水花。
磨坊的柜台前已然排起了长队。庄稼汉们守着各自的麦袋,黑黝黝的脸上写满疲惫与期待,老师傅捏起一把麦粒,用指尖摩挲,目光炯炯。那一声厚重的“行,过秤吧!”便承载了乡亲们一年的汗水与期望。乡亲们紧绷的脸瞬间松弛了,好似卸下了沉重的担子。
麦袋被送进磨坊后,立刻倒进钢磨顶部的料斗。钢磨的铸铁骨架像卧地的老牛一样结实。两个厚重的磨盘,下层稳稳地镶在机座上,表面布满螺旋状的细密齿纹,好似排列整齐的刀刃;上层磨盘被粗大的传动轴贯穿,轴头套着带凹槽的皮带轮。两盘之间留着一丝缝隙,师傅用扳手拧动调节螺栓时,铁齿咬合的声音会随着间隙改变发出或紧或松的摩擦声。磨盘外罩着半人高的铁皮罩子,顶部漏斗状的进料口张着圆口,侧面弯曲如牛角的出粉槽垂着布袋,随时准备承接涌出的面粉。
麦粒从进料口倾泻而下,在交错齿纹的研磨中发出沙沙声。麦粒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沿着磨盘边缘划出一道道优美的螺旋轨迹,缓缓下沉,直到被轻柔地粉碎。细碎的面粉穿过齿缝落入集粉箱,粗粒则继续循环粉碎。筛粉机高速震动,分离麸皮与面粉,金黄的面粉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裹着麦香在阳光下跳跃。
麦粒经过二道、三道甚至更多道研磨,磨辊表面更光滑、齿纹更细密,进行深度粉碎。随着筛网轻颤,雪白的面粉如细流般穿过最精密的筛绢,轻盈地汇入粉槽。面粉最终喷涌而出,带着研磨的微温,扬起一阵细腻的白雾。
碾磨好的面粉接着进入压面工序。压面机默守在作坊角落,铸铁机身披着斑驳的暗红漆衣,齿轮与转轴早已沾满面粉。靠墙的木架上,几根细竹竿整齐地摞着,等着完成晾晒面条的任务。
和面,无疑是作坊乐章的序曲,预示着一段美妙制作过程的开启。雪白的面粉像溪流一样注入陶盆,清水溅起晶莹的水珠。师傅手臂飞快地转动,汗珠滚落脖颈,砸在粉堆上。揉面人的双手,虽然被面粉层层包裹,虎口间结着岁月磨砺的厚茧,却能精准地感知面团里的柔韧与筋骨。
压面机启动,传动皮带突然绷紧,齿轮咬合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和好的面团被推进滚轴,初压的面片厚得像瓦片,经过反复辊压渐渐变成透光的薄纱,延展的面片从槽口源源不断地涌出,如白练般垂挂。一位师傅守在那里,用两根竹棍挑起新挤出的湿面条,慢慢等着面条变长,约一人高时,中间拦腰一挑,截成一段,迅速晾晒到阳光下搭好的架子上。
作坊外的空地上,竹竿搭成的架子纵横交错,绵延十几米。师傅们把面条轻轻搭在竹竿上,灵活地调整间距。一排排面条垂如瀑布,在风中微微摆动,散发出浓烈而真切的新鲜麦香。阳光穿过面条间隙,在地面投下细密的光斑,仿佛为大地织了一张金色的网。
阳光迅速把面条水分蒸干,师傅们双手拿着几排挂着面条的竹棍,灵活地穿梭在面架间。成排的面条被整齐地码放在作坊的砧板上,师傅拿来木板压实面束,握紧菜刀沿木板边缘稳稳切下,随着刀刃的移动,发出“嚓嚓”声,细丝般的面条应声而断,手腕熟练地起落,每切下一段,面条便齐整地堆叠在一起。
师傅弯下身子,将切好的面条拢起,小心翼翼地用长条旧报纸卷裹面条,报纸沙沙作响,每捆面条被棕叶或稻草牢牢系住,绳结整齐得像小蝴蝶结,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捆好的面条堆在作坊一角。师傅直起身子,轻轻抚摸堆顶的面捆,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师傅拿出油光黑亮、带着黄铜秤星的杆秤,秤盘里放着农户要的面捆,师傅一手提起秤杆前端的绳子,一手轻轻移动秤砣,秤杆微微晃动后平衡,他报出确切的斤两,语气温和却有分量。师傅把面条交给农户,面捆在传递中轻轻晃动,新麦的香气随之飘散,无声地见证着土地的馈赠和匠人技艺的默契约定。
面捆被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驮着面条回家,车轮碾过田间小路,车架上的面条偶尔碰撞颠簸,发出轻微的吱扭声。
灶房里的火已经燃起,土砌的柴火灶膛里,橘红色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火星子不时窜上烟囱,在灰蓝色的烟缕中一闪而过。火苗烤着大铁锅的锅底,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一把黄白相间的面条被抖进锅里,像银蛇入水一样激起一圈涟漪,面条在沸浪中翻滚沉浮。
灶膛的噼啪声、锅里的咕嘟声,还有院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交织成一张热闹的网。烟囱口飘出的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引得归家的孩子远远看见,就知道晚饭的香味正在灶房里酝酿。面条渐渐煮软煮熟,吸饱了山泉水的清甜,变得透亮有光泽。
灶台上的粗瓷碗里,早已准备好了自制的酱汁——酱油、蒜泥、葱花、辣椒油,还有几滴山茶油闪着金亮。面条入碗,酱汁一浇,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围坐的家人早已迫不及待,筷子搅拌间,面条裹着酱色,在暮色与柴烟交织的光影里,成了最温暖人心的烟火味道。碗筷轻碰,汤汁溅出,每一口面条都带着家的味道,简单却足以抚慰一天的辛劳。
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桌上,映出斑驳的光影。老人眉目舒展,孩子吃得小脸鼓鼓,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满足。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挂着酱汁,眼神清澈,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这碗面条里。家的温馨在空气中弥漫,化作无声的守候,等待着每一位归家人的心灵回归。
在夜晚,家的温馨不只是面条味道,更是情感寄托与心灵慰藉,能让人忘掉疲惫烦恼,沉浸幸福。回首往昔,水轮转动、面香四溢的作坊已消失,但面条香如永恒印记刻在家人心里。夜深人静或漂泊异乡时,熟悉味道能带来思念温情,这不仅是对食物的怀念,更是对纯真岁月和家庭情感的眷恋。
当下,电动生产线取代陈旧压面机,超市小卖部随时能买到面条,但铁齿相扣声、面团摔打声、晾晒场面及家人吃面声响,仍鲜活在老辈人心中,是乡村独有的温馨印记,每根面条都饱含土地实在与乡亲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