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转过盘山公路最后一道弯道,云雾骤然散开。同行的土家族村主任指着山坳里那片波光说:“看,诺西到了。”
诺西,土家语里是 “花朵” 的意思。此刻八月的阳光正泼洒在仙女池上,满池莲花宛如被打翻的胭脂盒,粉白嫣红肆意晕染,直漫向天际。仿木栈道宛如一条深红色的绸带,于碧叶红莲间蜿蜒穿行,我们踩着木板走过,脚下传来细微的咯吱声,惊得停在莲蓬上的蜻蜓振翅掠过水面,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波纹。
筹备婚俗展演的工作从考察场地开始。拦门酒,作为土家族和苗族传统娶亲习俗的重要环节,需在村寨口或门前设置。拦门酒是一种少数民族传统的娶亲习俗,流行于湘鄂西土家族和部分苗族地区。迎亲时,男方的迎亲队伍到达新娘家的村寨口或门前,女方会在路上设障或请来歌手与迎亲队中的歌手赛歌问答,并请迎亲的人们喝下备好的喜酒,以显示女方的好客并检验男方的诚意。
按照老规矩,主人会用本地的苞谷烧酒,泡上刺梨与蜂蜜,摆上盛满清香美酒的大方桌,以显示女方的好客并检验男方的诚意。村主任说,这不仅是对女方祖上敬酒的礼节,也是展示家族富有和广交朋友的机会。他指着栈道尽头那座楼阁:“陪十姊妹歌就在那儿唱,月光升起来的时候,姑娘们穿着绣花围裙围坐成圈,歌声能绕着莲花转三圈。”
眼前,一片碧波荡漾的莲池之中,高耸着一座古朴典雅的木结构楼阁,这便是施开先题写的“仙池楼”。楼阁有十数层,飞檐翘角,层层叠叠,仿若古塔般庄重肃穆,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历史故事。一条蜿蜒的木栈道延伸至楼阁,栈道两侧莲叶繁茂,绿意盎然,点缀着无数绽放的荷花,平添几分诗情画意。
楼阁二层栏杆外,金色的“仙池楼”三字牌匾光彩夺目,两根柱子上有楹联“装点乾坤客至赏莲妍,钩沉史册谁来仰烈意”。想象着立于楼阁之上,宾客纷至赏莲之妍丽,是何等惬意;钩沉史册,仰先烈之遗风,又是何等庄肃。远处青山如黛,绿树葱茏,与古色古香的楼阁相映成趣,共同绘就一幅静谧而生机盎然的画卷。
顺着仙女池的楼梯登上二楼,同行的当地退休老教师曾老师诉说着仙女池的故事。“早先不叫诺西,叫施州常平乡。”老人的声音混着蝉鸣,“元朝末年,谭家向家有两个姑娘,生得比池里的莲花还俊,针黹刺绣样样精通,山歌能引来凤凰。谁知明玉珍选宫女,差役把花轿抬到了家门口。”
曾老师指了指池对面的路口,继续说道:“花轿行到池边时,两位姑娘掀开轿帘。那时池里还没有莲花,只有一汪墨绿的深水。她们对着青山三拜,又朝着家乡方向三拜,珠花自发髻滑落,坠入水中,没了踪影。“扑通” 两声,池水掀起丈高的浪,天就黑了,飞沙走石打得人睁不开眼。”
“等天放晴,晚霞把池子染成胭脂色,水面突然冒出好多莲花。”曾老师转过身去,“池边还多了两座小土坟,当地人都说姑娘们成了仙,就把池子叫仙女池。”
查阅张金圻、蔡景星编纂的同治版《宣恩县志》,在烈女篇中记载:“元季谭向二女均字人,后被明玉珍选中,她们投池自尽,如今她们的坟墓位于池旁,当地人称其为仙女,此故事亦见于古迹记载。”简短的叙述,凝结了历史的哀愁。
张金圻,同治年间宣恩知县张金澜之弟,其诗咏仙女池:“只为羞缠蜀锦裳,芳名翻藉玉珍扬。莲花也识池清洁,从此年年不断香。”诗中“蜀锦裳”喻强选之辱,如金丝缠绕的枷锁;“莲花”表贞洁之志,似碧波中挺立的脊梁。以物喻人,将二女精神托于莲魂,使池水千年澄澈,如明镜照世。蔡景星,时任宣恩训导,其《仙女池清》更直指心性:“二女死亦仙,冰心结莲蕊,至今池水清,不受人间滓。”冰心莲蕊,更是对二女灵魂的礼赞。
旁边抄录着童昹的诗:“鹤质云容去渺茫,远山如愧蜀宫妆。” 想象当年诗人站在池边,望见的该是与今日相似的景致,远山如黛,倒映在池水中,仿佛为两位烈女梳妆的镜匣。而“绛纱不系当年臂,池上红莲岁岁香”一句,更是道尽了时光流转中的变与不变:当年系在少女臂上的绛纱早已无踪,唯有池中的红莲,年复一年地绽放,散发着淡淡幽香。
因二女而得名的仙女池,成了那时的宣恩八景之一。
张金圻的“莲花,自古以来便是高洁的象征,诗人赞其“只为羞缠蜀锦裳,芳名翻藉玉珍扬”。正如周敦颐所言,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清香与池水的清洁相得益彰,使得莲花之美年年不断,香飘四溢。”
张金澜的“天生丽质璧无瑕,玉臂羞缠蜀绛纱。池畔至今双冢在,冰魂皎洁比莲花。”
这两首诗宛如双璧,映照出二女在历史长河中的绝代风姿。张金圻诗中“羞缠蜀锦裳”,不仅是对强权压迫的控诉,更彰显出土家儿女宁死不屈的刚烈;“莲花也识池清洁”一句,则将二女的贞洁比作莲花,于污浊中绽放出最纯净的美。而张金澜以“天生丽质璧无瑕”起笔,将二女比作无瑕美玉,又以“冰魂皎洁比莲花”作结,“冰魂”二字,既是对二女灵魂的赞美,亦是对土家人精神的写照,纵使身处逆境,也要保持内心的纯净与高洁。
曾老师说,仙女池的莲花比别处开得早、谢得晚。每当晨雾初散,池面便浮起一层薄纱似的轻烟,莲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仿佛二女的泪滴。村里的老歌师唱起《哭嫁歌》时,总会望向池中的莲花,那婉转的曲调里,既有对出嫁女子的不舍,也暗含着对二女烈节的追忆,让两位姑娘的故事永远鲜活在莲池深处。
土家阿嫂带着绣娘们在亭台里排练陪十姊妹歌。丝线在绷架上跳跃,绣出并蒂莲的模样。“以前姑娘出嫁前,要请九个姐妹来唱陪嫁。”阿嫂指着绣品上的莲花,“你看这花瓣,要绣得像谭向二女投池时的裙裾。” 歌声起时,山风骤然停歇,满池莲花宛如被定格的浪涛,连蜻蜓亦悬于半空。那些婉转的调子裹着水汽漫过来,竟与县志里“至今池水清”的字句重叠在一起。
“姑娘出嫁的头一天,亲戚朋友欢聚一堂,笑语喧天,把酒邀杯,热闹非凡。晚上要举行陪十姊妹活动,邀请姑嫂、姐妹、邻居、好友等九人围桌而坐,在唢呐声中边吃边唱,通宵达旦陪伴新娘,喜度良宵,歌词多以十为题,如十爱、十想、相传的也有即兴发挥的。”土家阿嫂说道:“听歌的人里外三层,有旁听者,歌从口里流时,也情不自禁唱起来。”
“谭向二女要是能看见现在,该多好。” 她忽然轻声说,“不用躲花轿,想嫁谁就嫁谁,唱歌跳舞都由着性子。”
暮色降临,我们站在女儿坟前。土坟上长满了开着细碎白花的野草,与池中红莲遥遥相对。土家阿妹摆上三碗酒,线香在晚风中袅袅升起,弯出柔和的弧线。远处传来陪十弟兄的号子声,粗粝的男声回荡在莲花间,激起层层涟漪。
“你看那莲蓬。”土家阿妹碰了碰我的手肘。夕阳为饱满的莲蓬镀上金边,宛如无数只托着珍珠的纤手。“老辈人说,那是姑娘们托莲籽告诉我们,日子会像莲子一样,苦过之后就变甜了。”
夜幕降临,周围的灯次第亮起,像串起的星子。满池莲花在夜色中渐渐隐去色彩,仅余墨色剪影,更显风骨。蓦然领悟那些诗句何以流传百年,当蔡景星写下“冰心结莲蘂”,张金圻咏出“年年不断香”,他们早已将烈女的魂魄,融入这池莲荷的脉络之中。
在婚俗展演当天,《陪十姊妹》的歌声在池面回荡。场地上,燃起了一捧篝火,土家族的阿哥阿妹领着客人们跳起了摆手舞。舞步随着鼓点愈发欢快,火光在众人脸庞闪烁,映出红扑扑的笑脸。阿妹们头上的银饰叮叮当当,和歌声、笑声交织成一片。
池中的红莲仿佛也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在和人们一起舞蹈。正好一朵晚开的红莲静静绽放,此刻显得格外娇艳,像是特意为这场隆重的婚俗展演增添一抹亮色。
土家阿妹解释说,这是谭向二女在向我们致以问候。我凝视那摇曳的红莲,一瞬间领会了“诺西”二字的深邃含义:尽管花朵终将凋谢,但其扎根于泥土中的芬芳,却长久萦绕。就像这池里的莲花,一年又一年,都在诉说着有关气节与自由的故事;也像土家族的歌谣,一代又一代,都在吟唱着关于幸福与美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