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片子夹在灯箱上,白得刺眼。医生用笔尖点着那片蛛网般的裂痕,“粉碎性骨折”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里,漾开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母亲躺在推床上,头歪向一旁,泪水顺着松弛的眼角,在她那件穿了几年的碎花布衣上,晕开一小块不体面的湿痕。护工向姐熟练地拿纸巾轻揩,母亲没有反应。母亲的眼神空濛濛的,像两口被岁月抽干了水的枯井,再也映不出儿子的脸,映不出这医院惨白的灯,也映不出她曾经用血汗喂养过的、那几十亩田土的天空。她喉咙里发出一些“啊、哦”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像秋风穿过破败的窗棂。
我蹲下去,握住母亲的手。这哪里还是一双手啊?枯瘦,冰凉,关节像老树的瘤子般粗大突起,掌心和指腹上,那层层叠叠、圈圈绕绕的干硬老茧,曾是她披荆斩棘的铠甲,如今却似地图上废弃的等高线,徒然记录着往昔的艰辛。
就是这双手,能扛起沉重的锄头,在山坡上刨食;能在毒日头下,一口气给十几亩玉米地薅草;能在父亲微薄薪水难以为继时,从鸡屁股里抠出我们的学费,从猪草里捞出我们的衣衫;能在煤油灯下,穿透厚厚的布底,为我们缝制出过年的新布鞋;也曾在我们发烧的深夜里,整夜整夜地用湿毛巾覆上我们的额头,那掌心粗糙的纹路,蹭在脸上,是那样真实而心安。
父亲是乡村教师,他的世界在黑板上,在那些遥远的拼音与数字里。家里的几十亩田地,是母亲和年迈爷爷的“战场”。春种秋收,历经无数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夜,母亲于田间地头默默耕耘。烈日炎炎下,她的汗水湿透了衣衫,那单薄的背影在广袤的田野中显得愈发渺小,却又无比坚毅。农活的艰辛难以言表,那弯曲的脊背,那挥动镰刀和锄头的双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惫地舞动着。她就像不知停歇的陀螺,为了家庭,为了我们三姊妹能吃饱穿暖,为了我们能有更好的未来,不停地旋转着。
我总记得,天还墨黑着,母亲就已经起身,灶膛里的火光照亮她沉静而疲惫的脸;她挑着两只与她身形不甚相称的水桶,颤巍巍地走在山路上,扁担在她肩上压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她背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竹篓打猪草,背带深深嵌进肩头的肉里,汗水沿着她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颊流下,在下巴汇成滴,重重砸在脚下的泥土里。
母亲并非传统意义上那种典型贤惠的妇女,没工夫给我们唱轻柔的摇篮曲,她的爱,是碗里实实在在的干饭,是身上虽旧却洁净的衣裳,是她从牙缝里、从筋骨里,为我们省出的每一个明天。她亦会有劳累之际的抱怨,也会有压力之下的烦躁,但她一定是勤劳的、朴素的、善良的。她的勤劳,是那永不停歇的脚步;她的朴素,是那身永远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她的善良,是对邻里乡亲总是热情相助,哪怕自己家也并不宽裕。
母亲把我们兄妹三个,一个个从那片大山里送了出来,像送走羽翼渐丰的鸟儿。而她,却像一棵老树,将根须更深地扎回那片土地,直到岁月和疾病,联手将她伐倒。
阿尔茨海默病这个更无情的掠夺者,来了。它悄无声息,先偷走她的“昨天”,让她放下碗便忘了吃了什么;接着偷走她的“认知”,让她在镜子里对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发愣;最后,它开始瓦解她作为“人”的最后尊严。她忘了如何系扣子,会把两条腿塞进同一个裤管,茫然地站在那里。当大小便失禁时,她会像犯了错的孩子,惊恐地看着一地的狼藉,嘴唇哆嗦,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我们给她擦洗,换上干净衣裤,她却可能在下一刻又弄脏。向姐总是柔声哄着:“没事,嬢,咱洗洗就好。”可母亲那空洞又屈辱的眼神,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反复地割。
母亲一生都在与具体的东西搏斗:贫瘠的黄土、狂暴的风雨、沉重的生活重担。她赢了,用那几乎被榨干的躯体和她的勤劳,换来了我们的长大成人;可最终,她却输给了一团盘踞在她脑海里的无形迷雾。她甚至不知敌人在何处,只能节节败退,从“记忆”的城池退至“认知”的荒原,如今,连这具承载她一生劳苦的躯体,也即将全面沦陷。
2019年冬的那一摔,术后二十多天,母亲疼得彻夜难眠,咬着被角,喉咙里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额上布满密密的冷汗。那时,她偶尔清醒,浑浊的双眼还能费力地寻到我,会用极轻的声音说:“回……回去,上班去。” 而今,那条腿还没好利索,新的、更彻底的粉碎又来了。医生说,手术,是巨大的冒险;不手术,便是永久的禁锢。
此刻,母亲睡着了,止痛的药力让她暂时摆脱了痛苦,眉头稍稍舒展。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规律的“嘀嗒”声,像冷酷的秒针,丈量着她所剩无几的、清醒的时光。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暮色像潮水般漫进房间,将她的轮廓融化在昏暗里,那么小,那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紧紧攥着母亲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拉住那个正在时间河流里逆向奔跑的她。那条河,正裹挟着她,从苍老的此刻,奔向她健壮的中年,忙碌的青年,最后,奔回她无忧的童年。她的世界正在一点点缩小,小得像一个婴儿的摇篮。
我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滴在母亲冰凉的手背上。我记得您肩头扁担的呻吟,记得您汗滴砸在泥土上的声响,记得您望向我们的、那从不言说却胜过一切的目光。
妈,若这混沌是您归去的路,那我就在这路的尽头,紧紧攥着您,一如当年您牵着蹒跚学步的我。直到您最后一片关于这片土地、关于我们的记忆,被时间的流水,彻底带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