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隐匿于群山的皱褶之中。那里的时间,仿佛也是山泉浸润过的,流淌得格外迂缓而沉静。若要寻一个见证,便只有村口那口老水井了。它缄默不语,任由清冽的泉水,从深处赭色与青灰交织的粉岩岩缝间,一滴又一滴,悠悠渗出,蓄成一片天光云影,也蓄满了我整个蒙昧而温润的童年。
那老水井,其实算不得精巧,不过是先人在一处水质最甘洌的粉岩层上,依着地势,生生掘出的一个阔大的坑。井壁是未经斧凿的岩石,嶙峋着,茸茸地长着些碧青的苔藓,终年湿漉漉的,像含着泪的眼。水自那岩壁无数细微难察的缝隙中渗出,聚成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地悬着,积蓄够了,便“嗒”的一声,坠入下方那片幽寂的澄明里,漾开一圈极轻、极淡的涟漪。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山间清晨,听来分外清晰,空空灵灵的,是老水井的脉搏,也是大地的心跳。
这一汪清泉,便是徐家院子几十户人家共同的命脉。它慷慨,也吝啬。丰水时,它盈盈满满,映着水井口那棵楠木树的枝叶,连水底细碎的沙石都历历可数。然而一到枯水时节,它的浅涩便藏不住了,岩壁上渗水的速率慢得叫人心焦,水位一日低过一日,露出井壁上深色的水痕,一道一道,像是岁月刻下的年轮。这时节,用水便成了头等的大事。
我的爷爷,总是这挑水队伍里最早的一个。天还蒙着一层鸭蛋青的薄壳,星子尚未褪尽,他便窸窸窣窣地起身,取下挂在灶房门后的那根光润的桑木扁担,挑起两只暗红色的杉木水桶,踏着露水出门去了。那身影,于晨雾的氤氲中显得愈发清瘦,却又透着山民特有的、与这方土地浑然相融的坚韧。他挑水时从不与人争抢,总是默默地排在后面,用老水井边备着的竹瓢,一瓢一瓢,极有耐心地将水舀到自己的桶里。那水落入空桶的声响,初时清越,待将满时,便变得沉实而温厚。
爷爷总要将水装满,他说,满了,才不容易泼洒出去,“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连荡直荡”。爷爷的这句话,不仅是对生活经验的总结,更像是一种朴素的人生哲理。每次看着那两桶满满的水,稳稳地随着爷爷的步伐移动,仿佛真的能感受到一种踏实和稳重。他总要挑着这恰到好处的两桶月光,或是霞光,颤悠悠地走回家,将那口上了年岁的、内壁布满冰裂纹青釉的大水缸,注得粼光闪闪。这满缸的清水,于他,便是为一日光景打下的一份安稳底子。
而我与这水井最为紧密的关联,便是一只小小的竹筒。那竹筒,是爷爷特意选用两截楠竹,精心为我打造而成的,细心刮去青皮,反复打磨得光滑如镜,在竹筒的上端剥开一大半,呈V形,在V形的上部凿两个小孔,系上麻绳,既便于手提,又方便饮水。上端和中间的竹节开一个小眼,直通到底,利于多装些水。提在手里,大小正合适。爷爷讲,用这竹筒喝水,比瓷碗多了份天然的清气,也比陶罐多了份轻便的灵动。
夏日午后,日头毒辣,我知道爷爷和母亲快要从田里放工回来了。于是,我便提起小竹筒,一溜小跑来到水井边。水井台畔,仿佛是这炎炎夏日里的一方清凉净土,总是氤氲着些许难得的凉意,我小心翼翼地将竹筒缓缓沉入井底,侧耳倾听那“咕嘟咕嘟”宛如欢快乐章般的声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串串晶莹的气泡,如灵动的小精灵般欢快地冒上来,心里便充满了某种庄严的使命感。待接满了满满一筒清冽的井水,我双手一提,竟觉沉甸甸的难以拎起,于是赶忙将它紧紧抱在怀里,那透骨的清凉,如一股灵动的溪流,瞬间在全身流淌开来,将所有的暑气都驱赶得无影无踪。
在我的记忆深处,那幅最为深刻的画面,便是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将沉重的农具“哐当”一声靠在墙边,接过我递上的竹筒,仰起头,“咕咚咕咚”地豪饮。他们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额上、颈上的汗珠,在夕照下闪着碎金般的光。那清甜甘冽的井水,宛如一泓神奇的清泉,仿佛能轻轻洗去他们身上那层层的风尘与满心的疲惫。喝完,他们总会长长地舒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泉水的甘洌,然后用手背一抹嘴,对我露出一个极满足、极舒展的笑容。那如春日暖阳般温暖的笑容,比清甜的井水更能润泽我那稚嫩而又纯真的心田。只是,竹筒的容量终究太小,若遇上人多一同归来,便显得捉襟见肘。母亲于是想了个法子,将公社奖励的、印着红字的白色保温瓶拿来,清晨灌满井水,待到黄昏,水温依旧清凉。这便是我童年里,最早的,关于“科技”改善生活的记忆了。
家乡是慷慨的。那口老水井虽是我们的中心,但在大山深处,只要你肯寻觅,几乎处处都能遇见不期而然的清泉。它们或从石罅间汩汩流出,或在某片蕨类植物下汇成一眼浅洼,各具性情。而老井最显窘迫的,便是年关了。
一入腊月,年的氛围更浓,老水井的压力便更大。每家每户要洗涤、要烹煮,那用水量较平常多出数倍。女人们聚在井旁,篮子里是带着泥巴的萝卜、青菜,木盆里是待洗涤的衣裳,欢笑声、洗衣声、水花的飞溅声,响成一片。这时,那口老井便真切地显出力不能及之状,水位下降得极快,岩缝里渗出来的水滴,好像也有了焦急的节拍。于是,不用谁指挥,家乡的人们便自觉地组织起来,扛起锄头、钢钎、铁锹,往后山的小溪里去开辟备用的水源。那支在蜿蜒山路上曲折前行的修渠队伍,在冬日的薄霭中,成了一道移动的、饱含生命韧劲的景致。
那澄澈的泉水,宛如灵动的精灵,在人们的肩头悠悠晃荡,一路洒落湿漉漉的踪迹,最终淌入各家的锅灶与碗盆,幻化成年夜饭里那最醇厚的烟火芬芳。
后来,如同山外的广袤世界般,变革也静悄悄地潜入了我们这幽深的深山。不知自哪一年伊始,有人伐来粗壮的楠竹,贯通其关节,仿若搭建起一座精巧的虹桥,将更高处那一泓更为丰饶的山泉,引至自家的屋后。那竹渠之中的水,整日哼着欢快的曲调,潺潺流淌,永不停歇。而后,那竹筒被替换成了黝黯的塑料管,它们恰似隐匿的脉络,自更遥、更高的水源之处,翻山越岭,径直将清泉引至每一户的灶头。最后,由政府牵头,建起了更为规范、洁净的自来水系统,一根根白色的管道,通进了家家户户。一拧开水龙头,那清亮亮的水便喷涌而出,日夜不歇,比城里的水,更多了一份山野的清甜。
家乡的水,自那厚厚的沙地中沁渗而出,它历经了大自然最为精细的层层滤净,一尘不染。那口老水井,似乎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地,被冷落了。老水井畔的石板,再度滋生出寂然的青苔;那汲水的竹筒和木桶,亦化作墙角蒙尘的旧物。只有那几位已经老得挑不动水的爷爷,还时常拄着拐杖,在黄昏时踱到井边坐一坐,看着那依旧从岩缝里渗出的、不增不减的水滴,出神。
我也许久没有用那只小竹筒接过水了。前年回家,我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井口,用买来的塑料瓶灌了泉水,互相追逐泼洒。他们欢笑着,嬉闹着,那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我忽然感到一种无端的怅惘。他们享受着与井水嬉戏的快乐,却再也不必经历那清晨争汲、年关寻水的艰辛,也不必体味那在黄昏的等待中,将一筒清水递给劳碌归来的亲人时,那份沉甸甸的、近乎神圣的慰藉了。
那口老水井,像一只倦了的、终于合上的眼睛,沉默地睡在山村的怀里。井水依旧清澈,依旧倒映着天光云影,只是水中少了扁担的颤影,少了木桶的碰撞,少了那一张张俯下来、带着渴盼与疲惫的、生动的脸。它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一处岁月的遗迹,一段只镌刻在我们这代人记忆深处、清冽且微带苦涩的往事。
我明白,那从塑料管中奔涌而出的,是时代的进步,是便利,是再也回不去的“后来”;而那从竹筒里流淌入喉的,才是我的童年,是爷爷肩头的岁月,是家乡最初的、永不干涸的滋味。那口老水井,用它那永不更改的、一滴一滴的刻度,计量过光阴,也计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如今,它沉默着,而那份清冽,却已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血脉之中,成为我回望故乡时,最沉静,也最温柔的背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