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旱烟的青雾,在2000年春天清冷的空气里,划出了我此生最漫长的一道遗憾。它缭绕着,盘旋着,二十多年了,始终不曾真正散去。
祖父是典型的中国农民,他的生命节奏,不随钟表转动,也不依日历更迭,而是随着二十四节气的流转而变化。他的世界,就是那片依山傍水的田地,和他那永远干净利落的田埂。
春天,他是大地的画家。当第一声春雷滚过山梁,他便赤着脚,扛着那柄被岁月磨得锃亮的犁铧,走向苏醒的土地。他犁田时,泥浪翻卷得均匀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书写一行行深情的诗行。他打耙时,能将整块水田平整得如一面巨大的明镜,映照着天空,平整至极。最让我惊叹的,是田埂内外的边边角角。他总会用一把小锄头,耐心地将每一处缝隙里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他说:“地和人一样,不能留‘闲愁’,草长多了,庄稼的心就乱了。”他的田地,总是方方正正、清清爽爽,宛如他本人,活得一丝不苟,坦荡而分明。
夏天,他是沉默的守护者。毒日头底下,他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一蹲就是半天,给秧苗施肥、除虫。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流淌,在紧实的肌肉上勾勒出一道道细密的纹路。他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做。他能通过稻叶的颜色与挺括程度,判断出它们是否“缺水”,是否“饥饿”,在他眼里,那些禾苗不是作物,是嗷嗷待哺的孩子。
而秋天,是他生命乐章最华彩的段落。稻谷熟了,金色的波浪随风起伏,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谷物的醇香。那时的祖父,话语多了几分,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仿佛一朵被秋风轻拂而绽放的野菊花。他挥舞着镰刀,动作麻利而充满喜悦,那“唰唰”的割稻声,在他听来,便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他将沉甸甸的稻穗捧在手中,轻轻掂了掂,眼神里的满足,胜过世间一切财富。
他还有一位沉默的战友,那头被他喂养得膘肥体壮的老水牛。祖父待它,真如亲人一般。天不亮,他就牵着牛,踏着露水,赶到水草最丰美的山坡,他会看着牛悠闲地吃草,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卷一支旱烟,静静地抽。放牛归来,他肩上总会多一大挑鲜嫩的青草,那是给牛夜里加的“餐”。他常说:“牛通人性,你糊弄它,它也就没了心气儿。”每年稻谷归仓后,他并不像别人那样歇息,而是要赶着牛,将所有的水田重新深翻一遍。泥浪翻涌,把稻茬与杂草重重地埋进土里,他站在新翻的泥土之上,喃喃自语道:“这般,才可肥土。土地忙碌了一季,得让它歇息,也要给它滋养。今冬付出辛劳,明春才有收获之盼。”
这便是我的祖父,他的哲学全部来自土地,朴素而深刻。他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相信你对土地和牲畜付出了真心,它们就绝不会辜负你。
然而,当他生命的秋天骤然来临,当他也像一片需要休耕的土地一样病倒时,我们却用了一种最敷衍、最仓促的方式去“照料”他。
现在想来,病根在1999年秋天就种下了,起初他只是说胃不舒服,吃不下饭。那时正是乡镇医疗体系变革的年代,公立医院效益不好,很多有经验的医生都自己开了诊所。我带着祖父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诊所,那个从医院出来自开诊所的医生,只是简单问了问病情,把了把脉,开了几服中药,“先吃着看看,不行再来。”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接过那几包用粗糙黄纸包裹、成分不明的草药,仿佛接过了“孝心”的象征,又似卸下了肩头的一副重担。我将药递给祖父,轻声嘱咐他按时煎服,随后便一头扎进了自己那所谓的工作与那个一岁多、嗷嗷待哺的小家庭的琐碎之中。
之后的日子里,我偶尔会在下班后匆匆赶回家,看到祖父坐在院子里的旧藤椅上,晒着太阳,面前的小桌上放着那熬药的砂锅,药渣散发着淡淡的苦涩味道。可每次我都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便又忙着去处理工作上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儿,从未真正静下心来,好好陪他说说话,问问他病情有没有好转。
我将对祖父的关怀,悄然简化为了那几包中药。那些中药,成了我自以为尽孝的凭证,却未曾察觉,这凭证在岁月的冲刷下,显得如此单薄。祖父的病情,在无人悉心照料的时光里,或许正一点点恶化,而我却浑然不知。每次看到他坐在旧藤椅上,孤独又落寞的身影,我的心本该被刺痛,却被生活的琐碎蒙蔽了双眼。那旱烟在祖父手中明明灭灭,仿佛是他生命里最后的微光,而我,却错过了与他共度最后时光的珍贵机会。我还用“人老了,自然如此”来宽慰并麻痹自己。我从未料到,那病魔竟似疯狂滋长的杂草,在他往昔强健的体魄中肆意蔓延,而我,这个他曾经引以为傲、在镇上工作的孙子,却未能如他清理田埂那般,及时为他拂去这些生命的“闲愁”。
我忘了,祖父用一辈子践行的是“不糊弄”,而我,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糊弄了他。他就这样,在我们的忽视中,一点点被耗尽了。
直到他卧床不起,我们才真正慌了神。但一切为时已晚,我坐在老家的皂角树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满心都是悔恨与自责。如果我当初能多一份心,如果我能带他早一点去做个检查……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最后的时刻,是在老屋。他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屋子里挤满了人,弥漫着一种无言的悲伤。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给老爷子卷支烟吧。”我颤抖着手,拿起他的烟叶袋,笨拙地卷了一支烟。我点燃了那支烟,放在他微微翕动的唇边,他努力吸了一口,嘴角似乎微微上扬,吐出的青烟,仿佛带着他一生的故事,在狭小的屋子里飘散开来,却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如同他即将消逝的生命。我望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打湿了手中的烟叶袋。那一刻,烟雾升腾,他浑浊的眼眸中,竟奇迹般地闪烁出一丝光彩,那神采中,饱含着对这片土地的无尽眷恋,回荡着对他一生劳作的深情回望,或许,还蕴含着一丝对我这个不肖孙子的最终谅解。
次日清晨,他就这样,在属于他的、最熟悉的味道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终年七十三岁。
我曾以为,遗憾是因为他的离去,后来我才明白,最深的遗憾,是关于他如何离去。我并非遗憾未能留住他,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我遗憾的是,在他最需要依靠的时候,我这个他曾经托在肩头、教会我认识土地和庄稼的孙子,却没能给他一片可以依靠的胸膛;我遗憾的是,他用一生的勤劳和认真,教会了我“不糊弄”的品格,而我,却在他生命的终点,用最大的“糊弄”回报了他。
那头老牛,在祖父走后不久,也恹恹地死了。家里人说,它是想主人了。是啊,它通人性,它知道,那个真正懂它、爱它的人,已经不在了。那片曾被祖父悉心照料的肥沃土地,如今已渐渐荒芜,杂草肆意生长。再无人,会在雨天将老屋的上下楼层打扫得一尘不染。
二十年弹指而过。我的女儿,那个在他去世时才一岁多的小不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生活在城市,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她的世界里,没有稻田,没有旱烟,也没有那位沉默而高大的太爷爷。我试图向她诉说,却总感词穷,难以描绘祖父生命的厚重与辉煌。
前些日子,我整理旧照片时,看着祖父吸着旱烟的照片,思绪如潮水般翻涌。照片中的他,静坐田埂之上,旱烟管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烟雾缭绕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显得格外安详。我仿佛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烟草香,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那是祖父独有的气息。如今,这一切皆化作遥远的记忆,唯有在照片中寻觅那份温暖与依靠。我忽然想起他深翻土地时说的话:“今冬埋下辛苦,明春才有指望。”
要是当初我能多陪在他身边,要是当初我能坚持带他到县城的大医院检查,也许他就不会这么早离世,也许对他的遗憾就会少一点。但人生没有假设,遗憾只能藏在心底。
每次清明去给祖父扫墓,我都会点上一支烟,放在他的坟头,在坟前安静地坐一会儿,跟他说说家里的小事,告诉他我们都过得挺好,让他放心。可我心中的遗憾,如同那截没抽完的旱烟,永远停留在了二〇〇〇年的春天,每当忆起,就会隐隐作痛。只是这份遗憾,也让我更加珍惜当下的生活,更加懂得陪伴的价值,因为有些错过,一旦出现,就再没弥补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