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长河中,总有一些人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平凡却散发着温暖光芒。陈姐便是这样一位在医院病房默默付出的护工,她的故事如一缕春风,拂过我心灵的每一处角落。
医院的漫漫长夜,是被各类细微的声响与气味拉长的。消毒水那刺鼻、妄图掩盖一切的气味是基调,其下涌动着病痛引发的低吟、药物若有若无的苦涩,以及人体与衰败对抗时散发的难以言表的混浊。
母亲摔伤住院手术那夜,我在这片混沌、令人无眠的气息中,守着术后麻药渐退、时而呓语的母亲,感觉时间如凝固的琥珀,厚重黏稠。同病室里,还有一位老人,和母亲同岁,也是在一个多月前不小心摔伤,下肢和脊椎受伤严重,动弹不得。照顾她的,是一位护工,大家都叫她陈姐。按照当地对长辈的尊称,陈姐总亲切地称呼老人“伯娘”。
陈姐年届五十,身材是中年女性典型的体态,有一点微微发福,却并不显臃肿。初次见她时,她正背对着房门,弯下腰去整理床铺。穿着短袖褂子,配着黑色长裤,一件同样是黑色的薄外套搭在床尾栏杆上。等她转过身来,我才看清她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那是一张和她的年纪、朴素穿着不太相称的清秀脸庞,白皙细腻,尤其是那双眼睛,并非因疲惫而显得浑浊,而是清澈的,眼角的细纹就像湖面被风吹起的涟漪,泛着柔和的光彩;鼻子挺直秀美,为整张脸增添了几分文雅气息,她好像不该待在这弥漫着消毒水味的房间,倒像是从往昔旧画里走出的善解人意的女子。只是那双手,骨节有些粗大,指甲剪得很短,带着实实在在的操劳痕迹。
母亲手术后那一夜,我一夜未合眼,麻药退去后的疼痛与陌生的环境交织,让母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我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声应和着,心绪纷乱如麻。夜深了,护士进来换了两次药,脚步轻悄,灯光柔和,并未过多惊扰这病房的宁静。就在这片断续的安宁与不安宁之间,我看见了陈姐的睡姿。
她挨着“伯娘”的床尾,展开了一张极窄的折叠床。这是她从医院服务部租来的,一夜十元钱,床宽不过六十厘米,确切地说,只有一身之宽,上面铺着一床薄薄的棉垫,盖的也是一床小小的、洗得有些发旧的被子,没有枕头,她便直接躺了下去,身子自然而然地蜷缩起来,宛如一只自我保护的虾米。许是床实在太窄太短,她的头微微后仰,有一小半竟悬在了床沿外。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从我午夜时分第一次望向她,直至窗外天色泛出鱼肚白,她似乎连一次身都未曾翻过。
母亲的呓语,我的走动,护士的出入,仿佛都被她那一身沉沉的疲惫隔绝开了。那静止的、蜷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塑,静静诉说着我不曾体会过的辛劳与坚韧。我蓦然想到,这该是多少个夜晚沉淀下来的、随时随地都能迅速入眠的本领?这本领的背后,又是怎样一种不得不坚强的人生。
天将亮未亮之际,约莫五点多,她便悄然起身,动作轻柔至极,唯恐惊扰了他人。她步入卫生间,我隐约听见细碎的水流声,似是在轻柔地掬水洗面。再度现身时,她已将那头披肩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挽成一个整洁的发髻,不见丝毫凌乱。新的一天,便在这寂静的、有条不紊的准备中开始了。
她轻步走到“伯娘”床边,缓缓弯下腰,用那如春风般轻柔的声音说道:“伯娘,您醒了吗?咱们来擦擦身子,这样会更舒服些。”言罢,她转身去打来一盆温热的清水,轻轻试过水温后,将毛巾拧至半干,从老人的额头开始,如春风拂面般细细擦拭,接着是脸颊、脖颈、手臂,直至全身,她的动作娴熟而温柔,仿佛在呵护一件无价之宝的瓷器,擦洗完毕,又利落地为老人换上干净的护理垫,再将床单抚得平平整整。这一切做完,她才拿出手机,为老人点上一份清淡的早餐外卖。
“伯娘,您先歇着,早餐一会儿就到。”她俯身对老人说,“我先去那边照看一下,一会儿来喂您。”她说的“那边”,是隔壁病房的另一位病人。
待她匆匆出去又回来,早餐已经到了。她轻手轻脚地坐在“伯娘”床畔,一勺一勺地将那温热的粥轻轻吹凉,再缓缓地送至老人唇边,一边温柔地喂着,一边轻声细语地和老人说着话,仿佛在哄着一个可爱的孩子,“今天的小米粥熬得好,香着呢。”“再吃一口,吃了才有力气。”老人顺从地吃着,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我这才注意到,陈姐做事时,脸上总带着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眼前之事,便是这世间最紧要的。
喂完饭后,她收拾妥当,随即为老人轻柔地按摩腿部,手指不疾不徐地揉捏着,自大腿至小腿,反复多次。她解释说,定时翻身和保持皮肤清洁干燥是为了预防褥疮。
阳光这时候完全透进来了,照在她微俯的背上,照在她那双忙碌的手上,那清秀的侧影在光里,竟有一种圣洁的光晕。
她极爱整洁,病床四周总是纤尘不染,老人的衣物、用品皆摆放得井然有序,全无杂乱之感。
一个午后,母亲睡着了,“伯娘”也打着盹。陈姐得了片刻闲暇,坐在“伯娘”身边的床沿上,静静地看着手机。手机屏幕的光映照在她脸上,那专注的神情再次浮现,她时而轻蹙眉头,似在沉思,时而又微微抿唇,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偶尔,她会抬头看看“伯娘”,确认她都睡得安稳后,才又低下头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偶尔传来的窗外鸟鸣声,阳光洒在床沿,给这静谧的午后增添了几分温暖与安宁。
我趁机和陈姐说话,“你挺操劳的,都没见你停下来过。”她怔了一下,接着笑着说道,“习惯了,照顾老人就得细心又耐心,哪能真停得下来呢?看到她们安安稳稳的,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整理着“伯娘”的被角,动作中透露出温柔与关切,那笑容里,既有着对工作的坚守,也蕴含着对老人的深情厚爱。
我们就这么轻声交谈起来,话头不知怎的,就引到了她的身世上。她说得异常平静,好似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过往故事。她提到自己离婚早,那时年纪尚轻,婆婆家看重传宗接代,嫌她生了两个女儿,丈夫耳根子软,听了母亲的话便与她离了婚,她什么也没要,只争取了女儿的抚养权。
“那时候,真是太难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如微风拂过,转瞬即逝。她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能从中窥见往昔的艰辛岁月。“我什么都干过,在餐馆洗过碗,在工地搬过砖,还给人缝补过衣裳……就想着,不管怎样,都得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们读书成人。”
她的辛劳没有白费,大女儿今年三十了,在外地做老师,是受人尊敬的职业。说这话时,她眼中闪烁着光芒,那是母亲最纯粹的骄傲。二女儿也挺有出息,在恩施本地成了家,和女婿一起开了家美容院,收入颇为可观。
最让她感到宽慰的,是二女儿出嫁时的风光。“我们土家人嫁女,也讲究个脸面。”她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小女儿出嫁,我没要男方一分钱彩礼,非但未取分文,反而赠了女儿十二万陪嫁。”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我这个听众的反应,然后继续说,“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被褥、日常所用,皆已置备妥当,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门。”
我静静地聆听,内心却如波涛般翻涌。我明白,这不要彩礼的背后,是一位母亲用半生血汗为自己,也为女儿挣来的尊严与底气。她要向世人宣告,她的女儿,是由她这位“平凡”却伟大的单亲母亲,堂堂正正地培养、风风光光地嫁出的。这十二万陪嫁,和那些按风俗置办的嫁妆,是她写给这个世界的一封无声的、却无比有力的宣告书。
她说,她在医院做护工,已经七年了,好几年除夕都是在医院过的,这份工作辛苦,但收入还算稳定,除了照顾病人,她还帮着医院换洗被褥,身兼数职,从清晨六点到深夜一点,还时不时地起来查看病人,她像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病房里永不停歇地旋转着,虽然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可一想到能靠这份工作维持生计,让家里日子过得去,她就觉得一切都值了。有时遇到脾气暴躁的病人,她总是耐心安抚,默默承受着所有委屈。即便如此辛苦,她也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因为这七年的护工生涯,早已成了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述说这些时,面容平静如水,唯有那份“已然习惯”的淡然透出,这淡然背后,是生活重压锻造的坚韧外壳。
看着她,我忽然想起古书里读到过的一种树,生长在苦寒的边地,枝干扭曲,木质却异常坚硬,能扛风霜,历百年而不朽。陈姐,或许便是这样一棵树。
夜深了,陈姐又蜷缩在那张六十厘米宽的硬板床上,迅速地沉入睡眠。病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母亲平稳的呼吸声。我望着她悬在床沿外的头,蜷曲的身体,初时的惊讶已消散,只余下满心的、沉甸甸的敬意。
这位清秀干练的女子,用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擦拭着病人的身躯,抚平床单的褶皱,更在点滴间,拭去命运泼洒在她身上的辛酸。那双手,虽不再细腻,却满含力量与温情,默默见证着无数个日夜的守护与奉献,也承载着她对生活的坚韧不屈。在这看似平凡的工作里,陈姐以坚韧与爱心,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平凡人生。
陈姐,只是这庞大医院里,一个微小流动的影子。但她挽起发髻那一刻的郑重,她为老人擦拭时眼里的柔和,她谈起女儿时嘴角的光,以及她在六十厘米宽硬板床上那隐忍的睡姿,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尊严、坚韧与爱的,沉默而有力的故事。这故事,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烙在我这个旁观者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