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是暖了,心却不知怎的,空落落的,像被这贡水河的河风吹出了一个窟窿,飕飕地透着凉。这凉意,并非全来自体外,倒更像是从心底里漫上来的。我站住了,望着那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是碧绿的,载着枯枝与落叶,急急地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的步子不由得慢了,沉了,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黏稠的记忆里。这城里的冬天,是干冷的,硬邦邦的,像一块铁;而故乡的冷,是潮润的,带着草木腐烂与炊烟混合的气息,是能钻进骨缝里去的。就在这身子将暖未暖、心意阑珊的当口,一阵更劲的河风扑来,我猛地一个寒噤,便无可遏止地想起了老家。
我的老家,有一个极富地理意味的名字——分水岭。它却是与来凤县仅一山之隔,于是便有了那有趣的说法:山那边的水,流往来凤;山这边的水,便都眷顾着我们徐家院子了。也不知是先有了这“分水”的地理,才有了“分水岭”的名号,还是因了这名字,才教我们世世代代的人都格外留意起水的流向。名字,终究约定俗成,如一枚古老戳印,深深烙在这片土地的记忆中,也烙在我生命的起点。
记忆里的徐家院子,是一片沿着山坡拾级而上的木屋。那全然是一个木的世界,由无数梁、柱、枋、板巧妙契合,如一个呼吸着的生命体。直到90年代,二叔家才率先打破了这纯粹的格局,建起了第一座石头的房子。那灰白的颜色,在温润的赭褐木色中显得突兀而沉默,如一个异质音符,悄然预示着后来的变奏。
那时的院子热闹非凡,住着百多口同姓徐的人家。我们是从何处来的?又是何时在此处扎下了根?老辈人絮絮叨叨地回忆里,总说是十来代了。那模糊的数字背后,是怎样一段筚路蓝缕、垦山开土的岁月,已无人能细细言说。唯一能见证这漫长家族史诗的,怕只有老屋旁那棵沉默的皂角树了。它的年轮里,一圈圈忠实地镌刻着多少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它不言不语,只在秋风起时,将那一枚枚深褐色的、弯月似的皂荚簌簌地摇落,仿佛洒下无数无法解读的密码。
老家的地势是坐东朝西的,四面都被山温柔而坚定地拥抱着。前面的山,宛如一头静卧的壮牛,其舒缓的山脊线与老家屋檐齐平,抬眼望去,尽是青郁郁的安稳。南山高峻陡峭,林木幽深莫测,它与屋后大山在山巅相拥,合成一座更高且威严的峰峦。两山夹峙间,一条无名小溪羞怯蜿蜒,如银带轻绕院落,最终汇入山前稍宽的小河。白日里人声喧嚣,难以听见它的低语;唯有在夜深人静时,或是独自漫步于田埂之上,那潺潺的水声才清晰地响起,不急不缓,琮琮铮铮,仿佛整个静谧的山野,化作了一位母亲,正坐在河边,为她的孩子轻哼着一曲永无终结的、动人的歌谣。
而这一切的静好,都不过是那一片木屋子宏大交响的序曲与背景。
那时的木屋,是有着严谨的秩序与温情的。正屋总是居于最尊贵的位置,分作左右两头,中间,便是那神圣的堂屋了。堂屋是不作日常起居用的,它的空阔与肃穆,是专为了祭祀祖先与迎接最重要的宾客,只有在家中有婚丧嫁娶这般大事时,那里才会摆开筵席,充满了庄严的人声与烟火气。那高高的神龛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红底黑字,在幽暗的光线里闪着一种森然而又温暖的光。
左右两间的正房,才是生活的核心,用薄薄的壁板隔成前后两小间,后间是卧房,前间是火房。火房的地面,历经一代代人的踩踏,变得坚实而光亮,中央挖有一个方形的火塘,冬天总是燃烧着或明或暗的柴火。那里是家庭的中心,是温暖与光明的源泉,也是一家人围坐、谈论家常、接待寻常客人的所在。
童年的我,有多少个夜晚,是偎在火塘边,听着大人们讲述那些精怪的故事与古老的传说,看着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沟壑般的皱纹,在那种混合着柴火烟气、腊肉香气与泥土潮气的暖融融的空气里,沉沉睡去的。那壁板薄得隔不住声音,却隔出了恰到好处的私密与亲密;夜里,能听见隔壁父母窸窣的翻身声,甚至屋后山林里猫头鹰的啼叫,一切都如此真切,让人觉得自己是这自然、这家族血脉中鲜活的一部分。
比正屋更富韵致的,是那与它垂直向外伸出的转角楼。这实在是建筑上的一种智慧,一种与土地的谦逊对话。每排柱子的长短,都依着地势的高低而取舍,绝不强求一律,于是便形成了那种轻盈的、仿佛吊着脚的杆栏式楼宇。我们称之为“转角楼”。它多为三排两间,分作上下两层。更有那气派些的,是双厢的“走马转角楼”,一正屋配二厢房,围成一个亲切的“撮箕口”,口前再立一朝门,便自成一方独立安稳的小天地。
这转角楼最令我迷恋的,是那“司檐”。山墙与挑出的屋檐巧妙衔接,形成一条可遮风挡雨的廊道,却又四面通风。夏日里,这里是最凉爽的所在,穿堂风悠悠地过,带走所有的溽热;雨天时,又可以在此看檐前如珠串般滴落的水帘,哗哗的雨声在瓦上奏着鼓点,而檐下的一方干土,便成了观雨、听雨的绝佳戏台。而两边的檐角,又总是那么微微地、却又极有气韵地向上翘起,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的翼尖,在雄壮中透出几分飘逸来。那支撑着檐廊的挂柱上,往往雕饰着木质的金瓜,圆润而饱满,洋溢着一种朴拙而旺盛的乡土气息。
在那些更为古老的、我曾在某位太公家见过的老房子里,走廊上装着精巧的木花格,门窗处,细致地雕着寓意绵长不断的“回”字纹、“喜”字纹,或是象征着坚韧与高洁的几枝疏落的梅、几丛挺拔的竹。那已不单是建筑,简直是一件可以居住的、庞大的木雕艺术品了。我常想,那些无名的匠人,在雕刻这些花纹时,心里怀着的是怎样一种对生活的虔敬与对美的无言歌颂呢?
如今想来,老家的整个山寨,便是一幅绝妙的水墨长卷。那形态各异、飘逸雄浑的翘角,是画中最有力的笔触;那明暗高低、时隐时现的檐廊,是画中虚实相生的妙境;那千姿百态、参差不齐的吊脚,是画里错落的节奏;而那高低和谐、错落有致的瓦坡,便是那画面上浓淡不一的墨晕了。这一切,皆静静栖于四周翠竹与绿树的环抱间,晨昏之际,炊烟袅袅升腾,与山间薄雾交融,房子仿佛浮于云端、隐于梦境之中。这哪里是居所?这分明是我的先人们,用木头与泥土,写给大自然的一封封情书,一首首无言的田园诗。
然而,诗篇是脆弱的,情书也终会泛黄、朽坏。
老家,曾历经两次大火的劫难。那是我记忆里最可怖的梦魇。火光,那绚烂而残酷的巨人,能吞噬一切,将那些坚实的梁柱、精美的雕花,在顷刻间化为焦黑的炭木与飞扬的灰烬。木头在火中毕剥的哀鸣,与人们惶急的哭喊、水桶的碰撞混杂在一起,那景象,许多年后仍清晰地烙在心底,带着一股焦煳的气味。而比烈火更无声、却也更加彻底的,是那时代的变迁。不知从何时起,“公路”成了一个新的、充满魔力的词汇。人们开始向往着公路边的平坦与便利,向往着那种用水泥与砖块构筑的、象征着“新式”与“牢固”的生活。于是,搬迁,成了一种不可阻挡的潮流,一种进步的标志。
原来的木屋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那些幸免于火的,也因主人的离去,在风雨的侵蚀下迅速地衰败、倾颓。木头腐烂了,发出沉闷的叹息;瓦片坠落了,碎成一地往事;曾经充满人声与火光的屋子,成了蛇鼠虫豸的巢穴,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洞,像失明了眼睛,茫然地望着这已然陌生的天空。
如今,走上那条记忆中被脚板磨得光亮的斜坡,我看到的,是一片令人鼻酸的陌生。在那些熟悉的、印满我无数足迹的院落里,矗立起一幢幢贴着白色瓷砖的“小洋房”,它们整齐,光洁,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目的、不属于这片山野的光。它们自然是好的,代表着一种确凿的进步与富足,可是,站在它们中间,我感到一种彻骨的茫然与失落,我的脚步迟疑了,我的目光无处安放了。我认得那棵更显苍老的皂角树,认得那条水势已不如从前丰沛的小溪,认得那依旧如壮牛般静卧的山脊,可我找不到我的老家了。
那由一片温润的木色、高翘的檐角、幽深的司檐所共同构成的,那个呼吸着的、活着的生命体,已经消失了。它被时间与选择,静静地掩埋了。我宛如一个异乡人,伫立于故乡的废墟之上,不,连废墟也几近消逝,唯余空气中弥漫的记忆微尘,凭吊着那座回不去的、名为“故乡”的海市蜃楼。
我的乡愁,从此便失了它的巢,它的根,成了一种飘荡的、无可附丽的情绪。它只能,也只好,深深地、深深地沉入这无边的夜色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那分水岭上,木屋的,永不磨灭的幻影。那幻影里,有溪声,有炊烟,有火塘的暖,有司檐下的雨,还有那木头上,每一道纹路里,所珍藏着的,十代人的呼吸与体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