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恩珠山镇繁华的市井深处,一座古建筑默然伫立。飞檐如翼,斗拱层叠,木质的肌理间沉淀着数百年的风霜。这不仅是江西会馆,更是一册无字的方志,以梁柱为笔,以时光为墨,静静书写着赣鄱儿女扎根鄂西的壮阔史诗。
会馆门额上,新刷的鎏金“江西会馆”四字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幽光。两侧楹联以遒劲笔力道尽江右子弟的漂泊与坚守:“聚萍踪拓邑中事业昭梓里,遵道义扬江右精神惠斯民”。这二十八字,如一部微缩的移民史,镌刻着他们“负箧曳屣,走四方为老板”的胆魄,也铭记着他们以道义立身的信条。细细端详,那墨痕深深浸入楠木的肌理,每一笔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包袱一把伞,走到天下当老板”的江右传奇。
门前两尊石鼓敦实厚重,上蹲踞的石狮形态逼真,石面纹理如岁月刻痕,与会馆相得益彰。这对石狮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它们目送过衣衫褴褛的移民挑着担子走进会馆求助,也迎接过衣锦还乡的商贾带着荣耀归来;它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沉默地守护着这片精神家园,也在太平盛世中静静注视着往来的人流。
推门而入,历史的呼吸扑面而来。木质梁柱撑起一方高阔的天地,榫卯交错处,是赣派匠艺与土家智慧的无声对话。那精密的咬合,不仅是木与木的相接,更是文化与文化的相融。大厅左侧厢房陈设着民国风情的道具,为沉浸式戏剧《闫小姐的晚宴》准备,但若你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昔日江西商贾在此洽谈生意、乡老在此议事的场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们的气息,那是混合着茶叶、桐油、药材和乡土的味道,是奋斗与梦想的味道。
沿木阶而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如同叩问过往。这木板楼梯已被无数双脚磨得温润光亮,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故事。或许有乾隆年间初来乍到的移民,怀着忐忑的心情上楼祭拜许真君;或许有光绪年间的商人,急匆匆地上楼与同乡商议生意;或许有民国时期的学子,在此借宿苦读,期待有朝一日金榜题名。
二楼如今书香弥漫,帘幔轻垂,昔日的议事厅已化作静谧书坊。深色圆形桌椅环抱着淡绿椅垫,木质地板泛着温润的光泽,抬头可见梁枋纵横交错,中央垂落的复古吊灯与精美的木雕相映成趣。然而若静心聆听,仿佛仍有旧时乡音缭绕,那是祭拜许真君时的虔诚祝祷,是年节戏台上的锣鼓喧天,是异乡人围炉夜话时的温暖唏嘘。
二楼一侧的书房将复古文艺格调展现得淋漓尽致。深棕色书架上书籍满满当当,中央雕花复古沙发搭配着绿底碎花沙发套,各种元素和谐交融。坐在这里,指尖轻抚书页,沙沙声与历史的回声交织,让人不禁沉思:这一屋子的书香,是否正是当年那些离乡背井的江西人最渴望的精神食粮?
要读懂这座建筑的灵魂,须回溯至“蛮峒”初开的年代。
同治《宣恩县志》的残页间,藏着关键的密码:“江西街,治南丰乐坊”“万寿宫,县南江西街”。万寿宫,正是江西会馆的别称,也是江右商帮纵横天下的印记。这座万寿宫,建筑风格独具匠心,将赣派建筑的飞檐斗拱、马头墙与本地民族的营造智慧完美交融,于古朴庄重间,静静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沧桑。
雍正十三年(1735),是这片土地命运的转折点。清廷推行“改土归流”,废除世袭土司,设置流官县令。随着“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的禁令解除,一幅跨越山水的大迁徙图卷徐徐展开。
《宣恩县志》(同治版)“艺文志”中收录的“邑候陈公采去思碑”详细记载了这一历史转折:“宣恩旧为苗疆,今上乾隆元年,改土归流,始设县治。我侯陈公,以汉军名家,遴选兹邑。莅任之初,邑之人延颈而望治焉。时则诸务草创,佥为公难,而公乃次第而敷布之。自正杂署文武城隍文昌诸庙,先农社稷诸坛,无不遵式鼎建。以及仓麻营房,关津渡口,凡有关于国制民生者,皆咸与维新。......至于邑系初辟,公则广为招徕,轻徭薄赋,政简刑清,人歌乐土。”
这段碑文揭示,宣恩在改土归流之前,属于施南土司辖地,被视为“苗疆”。雍正十三年(1735年),朝廷为加强中央集权、统一管理,废除土司制度,改设流官制度并建立县治,陈采出任首任县令。在其治理宣恩的六年间,各项事务从草创逐步走向有序。他依制大力兴建官署、文武庙、城隍庙、文昌宫以及先农坛、社稷坛等重要建筑,同时对仓库、营房、关隘、渡口等关乎国计民生的设施进行全面修缮与新建。
此时,朝廷正式废止了延续数百年、隔绝内外的“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禁令。取而代之的,是“轻徭薄赋”的宽和政策,以及康熙年间就已推行、在此地成效显现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利民举措。这一政策不仅反映了当时社会经济的复杂性,也为后来的清代历史发展埋下了深远的影响。
历史的洪流常由无数个体的迁徙汇聚而成。在清朝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江西地区的人口稠密、土地有限,导致了沉重的赋役负担。《江西赋役经制全书》详细记录了明代江西地区的赋役情况,包括地丁数据、收支明细和新增情况,反映了土地和人口的变动以及实际征收的赋役数量。这些记录揭示了当时江西农民所承受的沉重赋税与徭役负担,迫使许多乡民背井离乡,寻求新的生存空间。
毗邻的湖广地区,尤其是刚经历“改土归流”的鄂西山区,恰似一幅徐徐铺展的巨大素宣,等待人丁与犁铧绘就浓墨重彩。两地山水相连,“趾相错,踵相接”,不仅是地理的贴近,更是命运的交织。为躲避原籍的繁苛,也挟带着官府半是劝导、半是强令的移民政策,大批江西乡民毅然决然地踏入了这片陌生的“蛮峒之地”。
他们肩挑手扛的行囊中,不仅装着简陋的生产工具与生活用品,更满载着赣地儿女与生俱来的商业智慧、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破土求生、开创新天的炽热目光。在土司往昔的领地上,在刚刚被王朝新风吹拂的宣恩县,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土地与商机的清新气息。
雍正十三年十一月壬寅(公历1735年12月20日),标志着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清廷将施南、忠峒等六处土司及石虎地合并,设立了一个新的县治,康熙帝御赐县名“宣恩”,寓意“宣扬皇恩”。这片新辟之地,东乡设有施南里、东乡里;西乡则置石虎里;南乡辖有高罗、忠峒、木册、忠建四里,其行政区划如初展的叶脉,渐次分明。
这些政策极大地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促进了人口的增殖与社会的安定。地方官吏效仿中原模式,积极兴建市集,招徕四方流民、商贾,宛如殷勤的布谷鸟,唤醒沉睡田土的开垦与新兴商路的拓展。
于是,江西人的身影,宛如奔流不息的溪水,源源不断地汇聚至这片地广人稀的恩施腹地。《施南府志》的墨字,冷静地记录下了这场规模浩大的无声迁徙: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一月初七,宣恩县正式建立。据《宣恩县志》记载,建县之初,本地土著居民仅两千余户,约一万五千人,而外来移民已达到三千七百余户,超过两万五千人。其中,江西移民占据相当比重。短短四十年后,至乾隆四十年,宣恩的人口记录已激增至近十五万人,净增十万之众!
这一现象与乾隆年间中国人口普遍增长的趋势相吻合,乾隆六年全国人口首次突破1亿,到乾隆二十七年突破3亿,宣恩县的人口增长也反映了这一时期人口激增的普遍现象。这惊人数字的背后,是持续涌入的异乡客,与已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深根、开枝散叶的新生代。从第一代筚路蓝缕、开山辟林的拓荒先驱,到承前启后、稳固家业的第二代中坚,再到纷纷成年、血气方刚的第三代新锐。婴儿的啼哭、田野的吆喝、市集的喧闹,共同填满了昔日寂寥的山谷。
正如县志所记录,乾隆年间江西地区的土地垦殖活动与人口迁移浪潮紧密相连。乾隆十六年,新垦水旱田地,初时不过八十余顷;至乾隆四十三年,人口如潮涌入,水田增五十顷,旱地更是骤增至近两百顷,这一变化与江西地区“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的人口迁徙现象相呼应。那昔日层叠起伏、莽苍无主的高坡深谷,被江西人及其后裔,以及来自湖广、四川等地的邻居们,用汗水一寸寸唤醒。犁铧深深切入待垦之地,翻卷起那黑褐色且满含生机的沃土。渐渐地,青青禾苗覆盖了昔日的荆莽,纵横阡陌划开了往昔的荒原。
翻阅定居于李家河镇高桥村的迁宣江西徐氏后裔的《承裔薄》,其中记述“始祖徐XX,籍贯江西南康府建昌县”。从江西迁居的祖先,与同行的各姓族人,在板栗园(原木册里)集镇共同兴建了江西会馆,后遭损毁。现今李家河镇的高桥村,系元明时期木册土司故址,历经数次变更,至同治二年划入木册里第二甲的。
在这漫长的迁徙与开拓历程中,江西会馆(万寿宫)扮演了无可替代的角色。它不仅是同乡聚会议事、祭祀神灵(如许真君)的实体场所,更是维系乡谊、传承文化、给予庇护的精神绿洲。可以想见,在那交通闭塞、信息滞后的年代,一声熟悉的赣语乡音,一碗地道的家乡风味,足以慰藉多少漂泊者的孤寂心灵。每逢佳节,会馆内必定人头攒动,乡音萦绕,祭祀、宴饮、看戏、议事,一派热闹景象。那熟悉的乡音,如无形的丝线,将离散的个体紧紧相连,织就起一张强大的同乡互助网络。
江西会馆,亦常被称为“万寿宫”“江西庙”“豫章会馆”。江右商帮,乃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商人群体,于明清之际,与徽商、晋商并驾齐驱,更以其独具匠心的经营之道与商业理念,影响深远。他们在各地设立的同乡机构,如万寿宫等,既是同乡同行聚会、寄寓之所,亦是储存货物的重要设施,彰显了江右商帮在商业活动中的广泛影响力。万寿宫,作为江右商帮的象征,既彰显了商帮的财富与实力,亦是其文化认同与精神传承的物质载体。它既是旅外乡人亲善联谊、祭祀神灵与祖先之地,亦是商人、待职官员或文人墨客议事交流、临时栖身之所。那些壮观宏伟的万寿宫建筑,无一不成为江右商帮辉煌历史的见证。
辗转于江西与宣恩之间、串联鄂湘黔边境同乡的书信,承载着乡情与讯息。这些书信或由商帮捎带,或经邮路传递。信中满载着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问候,还蕴藏着异乡见闻与四方讯息。它们如血脉般,滋养着移民群体。一封家书,或许能左右家族西迁的步伐;一封同业信,或许能开启商业投资的机遇。这些字迹连缀起家族情感、经济与文化共同体,是开发新天地的情感经纬。
想象一下那些书信的内容:可能是初到宣恩的移民向老家亲人描述这片陌生土地的见闻:“此地山高林密,土质肥沃,虽初来时水土不服,然开垦数年后,稻谷丰收,胜过故乡瘠土”;也可能是已在宣恩站稳脚跟的商人向江西同乡传递商机:“此间桐油、茶叶价廉物美,若运往汉口,利可数倍”;还可能是子孙向祖籍地的长辈汇报家业发展:“今年新添一子,家中新置水田二十亩,去岁收成颇丰”......
这些穿梭在赣西山道与鄂西山区之间的书信,不仅传递着亲情与商机,更在无形中构建了一张覆盖数百里的信息网络。正是这张网络,支撑着江西移民在宣恩的生存与发展,也让江西会馆成为了信息汇聚与分发的中心。
而会馆中供奉的许真君神像,更是江西移民的精神寄托。许真君名许逊,是晋代著名的道教仙人,在江西地区被尊为保护神。传说他曾斩蛟龙治水,保护百姓安宁。对于离乡背井的江西人来说,供奉许真君不仅是对故乡文化的坚守,更是祈求在新土地上平安发展的精神慰藉。每年农历八月初一许真君诞辰,会馆内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来自宣恩各地的江西移民齐聚一堂,焚香祭拜,演戏酬神,那场面可谓盛极一时。
时光流转,世事更迭。宣恩的江西移民经历了从拓荒者到扎根者的转变,他们的后代也逐渐与本地土家族、苗族等民族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文化风貌。江西人的勤劳智慧与本地民族的豪爽豁达相互影响,共同塑造了今日宣恩人的性格特质。
而现存的宣恩江西会馆,也早已褪去了旧日同乡会的喧嚣外衣。它悄然转身,化身为集公共文化服务与历史空间体验于一体的“城市书房·印象书吧”。古旧的梁柱间,悄然立起一排排书架;雕花的窗棂外,透进明亮的灯光,与淡淡的墨香交融,弥漫在空气中。年轻的身影静坐其间,指尖轻抚书页,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似在与历史悄然对话。
这转变意味深长。昔日,江西会馆是移民们维系故乡文化的堡垒;今日,它成为了传承地方历史、促进文化交融的平台。书架上的书籍,既有介绍江西历史文化的专著,也有记录宣恩本土文化的著述;前来阅读的年轻人,既有江西移民的后代,也有本地各族儿女。在这里,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可以兼收并蓄的财富。
而当夜幕低垂,会馆的老旧厅堂又瞬间转换角色,成为沉浸式戏剧《闫小姐的晚宴》的奇妙舞台。灯光渐暗,悠扬的民国乐声缓缓流淌,观众仿佛被卷入时空漩涡,置身于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他们或许与演员并肩行走,共同揭开一段尘封已久的宣恩往事;或许静坐一隅,凝神聆听角色们动情讲述着恩施的过去与未来。
这出戏剧本身就是一个文化融合的例证。它以民国时期的宣恩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跨越江西与鄂西的爱情故事,将移民文化与本土风情巧妙结合。观众在欣赏戏剧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感受着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多元。
我静静伫立在会馆石阶之前,目光缓缓抚过每一处被岁月细细雕琢的沧桑痕迹。往昔的万寿宫,是离乡背井者用砖石堆砌的故乡幻景与精神盾牌;如今,它不仅保留了深厚的历史底蕴,还转型为书香空间与戏剧舞台,成为历史与现代创意交织出的梦幻篇章。每一块青石板,每一道马头墙的褶皱,每一根粗壮的梁柱,都深深镌刻着时光的印记,而今,它们以全新的姿态,向每一位到访者静静诉说着跨越数百年的故事。
这让我想起了徐氏家族在宣恩的传承。从雍正年间始祖徐XX离开江西建昌县,到今天他的后代在李家河镇高桥村繁衍生息,已经过去了近三百年。这期间,徐家从最初的拓荒者,变成了今天的教师、医生、商人、农民......他们与无数江西移民的后代一起,共同书写着宣恩的历史。而他们的家族故事,正是千千万万江西移民在宣恩扎根发展的缩影。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江西会馆的马头墙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院内,几个年轻人正坐在石凳上认真阅读;厢房里,工作人员在为晚上的戏剧演出做最后准备;而会馆外,解放街(旧名江西街)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依稀可见当年商帮云集的繁华。
宣恩的江西会馆,从来不是凝固的、尘封的历史标本。它承载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在这里,不再是遥远的过往,而是可触、可感、可沉浸其中的活态文化体验。会馆内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幅壁画,都仿佛在诉说着赣鄱大地与鄂西山川之间的深厚情谊。它不仅是江西移民的精神家园,更是两地文化交流与融合的见证,让每一位到访者都能深刻感受到那份跨越地域的文化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