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归乡,翻过那道熟悉的山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搜寻,直到那座风雨桥灰黑的屋面从绿眼帘中浮现,心才真正落到了故乡的土地上。这座无名之桥,被乡人亲昵地唤作“凉亭桥”,它静卧于冉大河之上,仿若一位沉默且深情的守望者,默默守护着河流、村庄,还有那悠悠流淌的岁月。
爷爷曾说,“高桥”这个地名,或许就是因它而起的。我常在脑海中勾勒它最初的模样:两层飞檐似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桥上的小集市里,油粑粑的香气袅袅升腾,弥漫于空气中。可惜我从未目睹那样的盛景——一场大火吞噬了它的雕梁画栋,洪水又冲垮了重建的桥墩。如今这座桥是六七十年代修建的,简朴许多,长十九米六,宽四米四,净跨十三米二,桥面距顶四米五,距河沟面也是四米五。数字是冰冷的,然而桥上的每一寸木板都浸透着温热的记忆。
我的记忆,便是在它驮着的四季里,缓缓展开的。
春。最先感知春意的,或许不是桥,而是桥下的水。冬日那种沉滞的、泛着玻璃光泽的幽绿悄然化开,水色活泛起来,有了潺潺的、急于诉说的声响。两岸的田,仍是一片沉寂的赭黄与湿褐,晨曦初露时,桥的那一端便传来了“嗨——哟——”那沉钝的号子。是犁田了,老水牛庞大的、温顺的躯体,在薄雾里像一座移动的、深灰色的丘陵。扶犁的汉子,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以上,露出精壮而沾满泥浆的小腿。长长的犁铧深深切入沉睡了一冬的土地,翻起股股裹挟着地气的新鲜泥浪,那泥土的腥气,浑厚而芬芳,随风飘至桥上。
整个田野宛如一张缓缓展开的巨大深褐色绒毯。种子在仓廪中安然沉睡,希望却在这千百年间重复的一推一送中,悄然埋下。我牵着奶奶的手,漫步在这春日的桥上,前往远处的板栗园赶集。奶奶步伐小而稳,桥板的微颤经由她的手传至我稚嫩掌心,如大地安稳的心跳。我低头望向桥下,浑浊的春水打着旋儿,匆匆流过桥墩,墩石上布满青苔与水渍,那是去年,抑或更久远的洪水留下的印记?它默默承载着春耕的号子,也承载着一个孩子对外面世界最初的模糊向往。
夏日,正午的日头像一鼎熔化的白金,将田野、山峦与屋顶烤得发白,滋滋地冒着无形的热气。唯有这桥,恰似荒漠中的唯一绿洲,它宽大的青瓦屋顶,投下一片浓郁如墨汁般的阴凉。那四米五高的桥身两侧通透,河风拂过两岸树木与庄稼,变得清润,习习穿桥而过。此时的桥,宛如最慷慨的主人。赶路的,或担柴禾,或挑菜蔬,从集镇办事归来,无一例外,行至此处,皆将肩头那沉甸甸的担子卸下,搁于桥栏边的座板上,人顺势落座,长舒一口气,摘下斗笠,权当扇子,于胸前悠然摇动。话语稀少,彼此点头示意,或仅是相视一眼,便一同沉浸在这片共同而珍贵的清凉之中。汗水渐收,黏腻的衣衫被河风拂着贴于身上,旋又凉丝丝地掀开。
桥下的河流,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裸露着黝黑的脊背,仅着短裤,恰似一群不知疲倦的水獭,于浅水中嬉戏欢叫,扎猛子,打水仗,或是徒手在石缝里摸小鱼小虾。水花于烈日下闪烁似碎银,伴着他们纯真无邪的欢笑声,一同溅落桥上。有顽皮者,自高高的石头上纵身一跃,“扑通”没入水中,良久方在远处冒出头来,抬手抹脸,冲着桥上的大人咧嘴一笑。此时的桥,恰似一位慈祥的观者,以阴凉庇护着劳作的疲惫,又以其身姿,勾勒出一幅生机盎然、夏日流动的画卷。我曾是那画中的一只“水獭”吗?记忆有些模糊了,但那沁入骨髓的河水之凉,与爬上桥板后,被穿堂风一激,浑身起栗的那份快意,却真切地留存着。
秋至,桥的使命在此时变得格外庄严而忙碌。风的味道悄然转变,不再是那湿热的、饱含水汽的气息,而是干爽的、清冽的,携带着稻穗摩擦的飒飒声响与果实熟透的甜香,自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田野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支无形巨笔勾勒,染成一片浩瀚金黄,稻浪翻滚,自山脚绵延至河边,似大地积蓄两季阳光,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桥,似这金色海洋中的孤岛,又像连接两岸的枢纽。桥上人忽然多了,脚步也急起来。箩筐里不再是青绿菜蔬,而是沉甸甸、黄澄澄的谷穗。男人们古铜色肩膀被压出一道深深红痕,步子却迈得又稳又快,咚咚踏在桥板上,声响里满溢着满足的沉实。女人们跟在后面,头包毛巾,手里或许还牵着孩子,额上满是细密汗珠,眼里盈盈笑意。桥,沉默地承受着这幸福重量,木板被无数匆忙喜悦的脚步磨得发亮,木纹里仿佛渗入阳光与稻谷香气。
傍晚时分,收获暂歇,桥又换了角色。它成了临时的“账房”与“议事厅”。人们倚着桥栏,抽着烟,计算着今年的收成,谈论着哪块田的谷子长得好,估算着交了公粮,留了口粮,还能余下多少。话语里充满了对土地的感激,对老天爷的敬畏,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冬藏的踏实展望。夕阳给桥身、给人、给满载的箩筐,都镀上了一层厚重的、暖洋洋的金红。这时再望桥下的水,也泛着金鳞,流得似乎都迟缓了,满载着一河的辉煌,悠悠地去远了。秋的桥,是一座丰饶的渡口,将艰辛之苦渡向仓廪充实,将自然的馈赠渡成人间的烟火。
冬。热闹渐渐收束,如凋谢之花,将所有精气神敛入种子。田野空旷了,露出大地的本色,有一种坦然的疲惫。山色转深黛,河水瘦成一道清浅呜咽的碧痕。年的气味,却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在寒冷的空气里凝聚、弥漫。桥,又迎来了它一年中最后一场熙攘。这是为年节而忙的熙攘,脚步里带着采买的兴奋与盘算的谨慎。正如春节前的购物潮一样,人们在节日的氛围中,不仅为家庭团聚准备丰盛的食品,还精心挑选礼物,以表达对亲人的关怀和祝福。桥上的行人,肩扛手提的,是成块的、鲜红的猪肉,是捆扎整齐的、写了对联的大红纸,是崭新的锅碗瓢盆,是给小娃儿扯的花布。女人们的篮子里,露出喷香的炒米、糖瓜的边角。人们相遇在桥上,呵出的白气融在一处,互相看看手里的年货,笑着打声招呼:“备齐啦?”“差不多了,就差两挂鞭炮!”空气是冷的,话头是热的,桥面上仿佛也蒸腾着一团暖融融的、属于人间的喜气。
若逢一场大雪,那便是桥最静美且孤高的时刻。四野皆白,天地一色,唯其黝黑的杉木架构,清晰倔强地镶嵌于这片皓素之间。屋顶积雪厚实,线条柔和,宛如戴了一顶温暖的绒帽。赶集的人踏雪而过,在桥头的积雪上留下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随即又被新的雪粒温柔地覆盖。世界静谧至极,唯有脚踏雪地的咯吱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谁家备年饭的砧板声。桥,这时像一位阅尽繁华的老僧,在万物蛰伏的时节,独自守护着一条洁白的、通往团圆的路径。我知道,桥的那一头,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带着腊肉的咸香与米酒的醇甜,那便是人间最温暖的召唤了。
然而,路的轨迹终究是会改变的。仿佛是90年代某个模糊的年份,一条更宽更平的公路,如一柄闪亮的裁纸刀,果断地从山的另一面划来。卡车、客车、摩托车,那些驮载着更快节奏与更远梦想的钢铁骏马,呼啸而过,选择了新的通道。风雨桥,它送走了最后一拨挑着公粮的队伍,迎来了最后一批踩着它木板去镇上读中学的少年,然后,它发现自己忽然间清闲了下来。
其“渡”的实用功能,被时代轻巧,甚至有些残忍地搁置了。河沟里的水,依旧春浊夏沛,秋清冬瘦;两岸的田,依旧春耕秋收。只是,牵牛扶犁的身影,愈发佝偻,愈发稀疏;桥上歇脚谈天的老人,渐渐只剩几个,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年轻的面孔,似被新路吸去,出现在桥上的次数,逐年递减。他们奔赴广东的流水线,浙江的车间,乃至更远的地方。桥,铭记着他们当初背着行囊,从自己身上踏过,迈向山外那一刻,那交织着胆怯与兴奋的背影。如今,它却等不到几个那样的背影归来。它成了一位守望者,守望着一条不再必须经过它的路,守望着村庄渐渐空寂的午后。
只有老人们,还时常来。他们静坐在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的座板上,一坐便是半日。目光空茫地凝视着桥下,仿佛能从流淌的水中,瞥见自己当年在此歇担的身影,听见儿孙在此嬉戏的欢声,感受到那些被桥驮着、密密麻麻、充实而温暖的日子。他们不说话,桥也不说话。他们和桥,一同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关于消逝的默然里。
而我,这个从它身上远行的游子,每一次归来,当车子在山路上蜿蜒,远远地,只要望见那一片熟悉的、深黑色的屋顶轮廓,静静地耸立在平坦的河谷间,我的心,便似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而后又缓缓松开,涌起一股酸热。我知道,家,就在前面了。这感觉,与我中学时每周翻过山坳,望见它时一模一样。彼时,桥后炊烟袅袅,是母亲灶头的温暖;如今,桥后静谧无声,是父母渐老的容颜。桥没有变,它度量时间的方式,依旧是春水秋霜,夏阳冬雪。变了的,是我们,是它曾殷勤渡送的那些人与生活。
我走上桥,脚步放得很轻。木板发出熟悉的、微哑的吱呀声,像一声疲惫而又亲切的叹息。我抚摸那被无数代人、无数个四季磨砺得无比光滑的桥栏,那木质沁着凉意,却又似乎残留着无数个夏日正午的温热,无数个秋收时节的汗渍。我望向桥墩,那上面洪水留下的刻痕,一层覆着一层,像树木的年轮,记载着它的劫难与重生。爷爷口中的那场大火,那场洪水,于我而言已是遥远的传说,但桥墩上这些沉默的痕迹,却让那传说变得触手可及。它不仅仅是一座桥,它是一个村庄的集体记忆的骨骼,是所有悲欢离合得以发生与穿行的舞台。
它“渡”的,何止是人与货?它渡春华而秋实,化辛劳为欢歌,伴稚子成长为远行的青年,见证青丝渐染霜华。它渡着一整个乡土社会缓慢而深沉的呼吸,渡着一种与土地、与季节生死相依的生活方式。如今,它似乎快要渡完它的使命了。公路渡着更快的时间,更新的欲望,渡向一个它无法理解,也不再需要的远方。
我离开时,再次回首。风雨桥静静地卧在那里,沐浴在斜阳里,周身泛起一层古旧而温暖的光泽。它宛如一个句号,悄然圈住了我那古典的、农耕的童年与故乡。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只要那个句号还在,我的心,便有了一个可以泅渡回归的码头。它或许终将彻底静默,成为田野间一座仅供凭吊的遗迹。但它的每一道木纹,每一片青瓦,都早已渡进了我的血脉,成为我回望故乡时,那最深、最稳的底色。它无名,却是我生命里,最有名的一座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