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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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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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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关山

刚过立冬的宣恩,竟有几分薄薄的、温软的暖意。贡水河清粼粼地流着,仿佛一匹忘了季节的绿绸子,松松地挽在城的腰际。我沿着河岸走,脚步是散漫的,心也是散漫的。风过处,岸边几株零星的银杏,簌簌地抖落些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有的飘到水里,被水载着,悠悠地去了;有的落在石阶上,静静地铺着,像一些不小心遗落的、小小的扇形的梦。

我的心,却蓦地被这几点金黄攫住了。不是眼前的这几片。是远在东门关那边,那一大片沉甸甸的、燃烧了千五百年的金黄。那株“九子抱母”。看天气预报,说不久便要有一场绵长的冷雨,气温也要陡然跌下去。这眼前伶仃的几片黄叶,怕是要被那风雨打得零落无踪了。那深山里的千年银杏呢?它的金黄,该是浑厚的、磅礴的,能经得起几番风雨的吧?可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仿佛那一片金黄不是在山里,而是在我的心尖上摇曳着,呼唤着。趁着这周末,天光尚好,阳光正暖得像个慈悲的谎言,我便决定去了。去看一看那“九子抱母”,也再看一眼那盘踞在我少年记忆里,如今已换了容颜的东门关。

车,还是沿着老209国道走。这条路,我已熟得不能再熟。窗外的景致,是湘鄂西山地典型的模样:山是连绵的,层层叠叠,由近处的青黛,渐渐晕染成远处的淡蓝,最终融化在天际的灰白里;田畴与屋舍,便依着山势,高高低低地散落着,像一盘凝固了的、安详的棋局。路是极好的柏油路,平坦、光洁,车轮碾过,只有一种低沉的、催眠似的嗡鸣。太顺遂了,顺遂得几乎让人有些怅惘。我的记忆,我那属于80年代中期的、晕车少年的记忆,却顽固地、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拉回到另一条路上去。

那时的路,不叫路,叫“磨难”。从李家河那尘土飞扬的小站上车,车是那种老旧的、漆皮斑驳的客车,发动机的声音像患了痨病的老牛,吭哧吭哧,总叫人担心它下一口气会接不上来。过了高罗,到了板寮,便意味着“爬东门关”这场仪式的正式开始。车头猛地一沉,随即昂起,开始向那堵望不到顶的、墨绿色的巨大屏障发起冲锋。

路是碎石与泥土铺就的,狭窄得堪堪容两车交错,而那样的“盛会”是极少的,多数时候,对面只有沉默的悬崖或深谷。弯道是一个紧挨着一个的,没有缓冲,没有过渡。司机是个神情严肃、嘴角紧抿的中年人,他手中的方向盘,像一个疯狂的陀螺,左旋,右转,再猛地回正。车身随着这剧烈的动作,左倾,右斜,人在车厢里,便成了簸箕里的豆子,身不由己地滚来撞去。胃里刚刚吃下的一点东西,立刻就开始不安分地翻腾、涌动。那是一种从腹腔深处升起的、无可抵御的恶心,混合着恐惧,对脚下万丈深渊的恐惧,和对这无尽盘旋的绝望。

车厢里永远是超载的。坐着的,站着的,人挨着人,人贴着人。各种气味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发酵、混合:浓烈的汗酸味,劣质卷烟辛辣的焦油味,或许还有谁箩筐里活禽的腥臊,以及不知谁晕车呕吐后的酸腐气。空气是黏稠的、沉重的,吸进肺里,非但不能缓解恶心,反而像给那翻腾的胃又加了一勺滚油。我常常是蜷缩在靠窗的角落,紧闭着眼,脸色苍白,额上沁出冰冷的虚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那是母亲早上塞给我的,她知道我必定要吐。耳边是引擎的嘶吼,是乘客们因颠簸而发出的短促惊呼或压抑的呻吟,还有售票员用土家方言报站名的、被颠得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时的东门关,于我而言,不是“千树峥嵘含野翠,万峰环抱蔚新颜”的形胜之地,而是一座巨大的、有生命的刑具。它用无尽的弯道折磨我的身体,用骇人的峭壁震慑我的心灵。三个多小时,二百里路,每一分钟都被拉长成黏稠的胶状物,缓慢地、令人窒息地流动。我哪有心思看什么“楚天一色锁高关”?我所有的愿望,卑微到只剩下一个:赶紧结束,赶紧下车,双脚踩在坚实的、不再移动的土地上。

这种“磨难”,并非我一人独有。听老辈人说,在更早的、连这碎石班车都没有的年代,人们去县城开会、办事,全靠一双脚板。从李家河出发,翻越东门关,步行到宣恩,要走足足一天多的时间。天不亮就起身,揣上几个冷苞谷粑粑,穿上最耐磨的草鞋,在晨雾中踏上那“一千五百零六级”石梯。汗水浸透衣裳,又被山风吹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夜晚或许借宿在山间的农户家,或许就在岩洞里蜷缩一宿。那才是真正的“行路难”。比起他们,我坐在那颠簸的车上,忍受几个小时的晕眩,似乎又算是一种“进步”的奢侈了。

到了9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了,竟又回到了家乡李家河。命运仿佛画了一个圈。往来县城,依然是那条路,那趟车。所幸,年岁渐长,晕车的毛病竟不药而愈。身体是适应了,但路途的漫长与不便,并未改变。去县城办点事,往往清晨出发,抵埠已是晌午,匆匆办完,当日是决计回不去的了。那时县城里有家叫“交通旅社”的简陋旅社,成了我们这些乡镇干部常年的“中转站”。夜晚,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窗外陌生的市声,心里盘算着第二天回程又要耗费的半日光阴,东门关那巨大的阴影,不仅横亘在山水之间,也沉沉地压在心头上。直到一种近乎永恒的疲惫。

一切的改变,要等到二十一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后。那山腹之中传来沉闷而喜悦的轰鸣,不是雷声,是开山的炮响。2005年5月18日,东门关隧道建成通车。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李家河的办公室里,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种近乎失重的恍惚。那条折磨了我整个少年、又占据了我青年时代许多光阴的险路,那条让无数先民“肩挑背驮”、让无数筑路者洒下血汗的老路,就这样,被一条幽深的、明亮的隧道,轻轻地“绕过”了。时间被拦腰斩断,路程缩短了一半。天堑,真的成了通途。

我的车,如今走的便是这隧道。几分钟的光景,眼前一片短暂的黑暗与橘黄色的灯光,待重见天日时,已是从前需要艰难攀爬许久才能抵达的山的另一面了。便捷得有些虚幻。我没有径直去东门关旧址,而是先折向了那株千年银杏。

还未近前,已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热闹。路两旁停满了车,各式各样的,从州城来的越野车到本地的摩托车,挤挤挨挨。人声、笑语、孩子的尖叫,像沸水般扑面而来。我怔了一下,记忆里,这深山的古树,该是静穆的,孤独的,只与风雨鸟兽为伴的。

走过一片缓坡,那庞大而金黄的身影便猛然映入眼帘。霎时间,四周的喧嚣仿佛尽数消散,只余下视觉与心灵的双重冲击。这便是“九子抱母”。母树的主干,怕是十多人都难以环抱,却早已不是我们印象中那般笔直参天的模样。仅剩下一圈苍黑皴裂、厚似铠甲的枯木,其上的纹路深邃凿刻,纵横交错,宛若武陵山脉古老的地形图,又如一部无人能完全破译的、用刀斧镌刻的编年史。

而真正让它获得“九子抱母”这动人名字的,是那九株从母树根部环抱而生的子树。它们已不是幼苗,每一株都有合抱之粗,笔直、健硕、生机勃发,紧紧地、依恋地簇拥着中间苍老的母体。九株子树的树冠与母树残余的枝丫,在空中连成一片巨大无朋的、辉煌灿烂的金色云盖。阳光穿透这层层叠叠的、半透明的扇形叶片,光线被过滤、被柔化,洒落下来,变成无数晃动的、温暖的金色光斑,落在树下厚厚堆积的落叶地毯上。

树下,是人的海洋。孩子们最是欢腾,他们捧起大把大把金黄的落叶,用力抛向空中,然后在那一片纷纷扬扬落下的“金雨”中,蹦跳着,尖叫着,小脸笑得像绽放的太阳。爱美的妇人们,穿着鲜亮的衣裙,红的、蓝的、紫的,在那一地金黄里格外醒目。她们或倚着树干,或坐在落叶上,或扬起手臂作飞翔状,对着手机镜头,绽开各种灿烂的笑容。摄影爱好者们则显得沉稳许多,他们举着长枪短炮,时而仰拍那遮天蔽日的金色华盖,时而捕捉孩子们天真的笑靥,时而又将镜头对准那苍劲的树干,试图在光影中凝固下这千年生命的风骨。

银杏树旁,是一个修缮过的土家院落,飞檐翘角,木质的板壁泛着温润的光泽,与这古树相映,倒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古朴。院墙外,更是热闹。炸土豆的小摊前排起了长队,滚油“滋啦”作响,混合着椒盐的焦香,一阵阵勾人馋虫。加工泡米花的机器,“轰隆轰隆”地转个不停,白色的米花像喷泉般涌出,散发出谷物特有的、温暖的甜香。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静静地看着。心里是复杂的。我为这古树感到高兴,它不再寂寞,它的美被更多人看见、欣赏、记录。这热闹,是时代的馈赠,是生活富足安宁的写照。然而,在某一瞬间,我又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我记忆里,或者说我想象中,那该是属于这千年灵物的、宗教般的静穆与孤独,似乎被这人间的喧腾冲淡了些许。它像一个从漫长的历史沉睡中忽然被推至舞台中央的尊者,温和地、宽容地接纳着这一切,用它无言的璀璨,抚慰着每一颗慕名而来的心。它的静,是内里的,是那空了的心,是那看尽一千五百年云卷云舒、人来人往的瞳孔深处的静。这外在的喧闹,或许并不能真正侵扰它。

我弯腰,拾起一片完整的落叶。叶脉清晰,宛如掌纹。一千五百年前,当它还是一片嫩绿的新叶时,这东门关下,走过的是谁的队伍?是唐宋的戍卒,还是土司的兵丁?它听过盐巴背夫沉重的喘息,也听过苗歌唱晚的悠扬吧。它见证过“分疆划界”的森严壁垒,也见证过“化洽邮边”的慢慢融合。它荫蔽过无数代在此歇脚的行人,如今,又荫蔽着我们这些坐着汽车轻松而来的游客。这片小小的叶子,便是它写给时光的一封金色的信笺,轻轻飘落在我手里。

辞别了喧闹的银杏,我重新驱车,拐上了那条如今已降为乡道、却声名大噪的“王板线”——即原G209国道的东门关险段。这条路,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路面拓宽了,铺着平整的沥青,险峻处都立着坚固的护栏。路旁的山壁上,偶尔还能看到当年开凿时留下的、狰狞的岩石断面,像未曾愈合的伤疤,诉说着另一段艰辛。

车在“之”字形的山路上盘旋上升,每一个回头弯,都像一个巨大的观景台。停下车,凭栏远眺。群山如海,波涛般在脚下铺展,直至天际。深秋的山色是丰富的,墨绿的松杉,淡黄的灌木,间或有一树树猩红的乌桕或枫香,像跳动的火焰。山风浩荡,带着深谷的凉意,呼啸而过,刮得人衣袂飞扬。站在这“壁立万仞”之巅,乾隆年间宣恩知县贾思谟的诗句,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晓岚霭障耸尘寰,目极山光景物间。

千树峥嵘含野翠,万峰环抱蔚新颜。

门留垒迹成今隘,化洽邮边辑古蛮。

驻足欣观形胜地,楚天一色锁高关。

好一个“楚天一色锁高关”!这是文人墨客的豪情与审美。然而,对于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对于南来北往的商旅,“锁”字背后的意味,却是实实在在的阻隔与艰难。这里是“土司割据,分疆划界”的关隘,是“扼来凤、鹤峰两县往来咽喉”的锁钥。北面是清江县(今恩施市),南面是羁縻州(土司管辖之地),一道关墙,隔开的是不同的管辖,不同的赋税,甚至不同的风声。

“改土归流”之后,中央政令直达,这关隘的军事意义稍减,而交通孔道的作用凸显。那条著名的“盐花大道”便从此经过。我试图在荒草与灌木间,寻找那“一千五百零六级”石梯的遗迹。它们或许已残破,或许已被新的路基覆盖,但那曾经的光滑与凹陷,是无数双脚板、无数个背篓、无数滴汗水磨砺出来的。在人力畜力的时代,一篓盐巴,一卷布匹,从山脚背到山顶,需要的不仅是力气,更是对生活的全部渴望与忍耐。山间仿佛还回荡着背夫们沉重的号子,混合着骡马脖颈上铜铃的叮当,在空谷中传响,又被岁月吸取得无声无息。

这“不通公路”的困局,严重阻碍着这片土地的呼吸。改变,始于195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宣沙公路开建,东门关段是其中最硬的骨头。县长陈志一亲任指挥长,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争”。1959年寒冬,一千五百多名民工,汇聚在这绝壁之下。没有大型机械,只有钢钎、铁锤、炸药,和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他们腰系绳索,悬在半空,一锤一錾,与似乎不可撼动的山岩搏斗。那是何等壮阔而又悲怆的画面!炮声隆隆,石屑纷飞,汗水和血水,一起渗进即将成为公路的岩缝里。1960年底,东门关段基本建成;1963年,宣沙公路全线通车。昔日的盐花大道,终于结束了“肩挑背驮”的历史,迎来了汽车的马达声。

然而,这条“硬生生凿出”的碎石路,其通行之难,我辈已有切身体会。“路窄弯多坡长,晴雨难行、雪凌更难行。”它是一条生命线,也是一条依然布满坎坷的险途。直到1981年,它被正式确定为G209国道的一部分,它的重要性被国家确认,改善的期望也在人们心中愈发强烈。

转机出现在1984年的春天。一位老人驻足于此,他并非墨客,却有着诗人般的眼光与政治家的远见。他望着这险峻的关山,说:“将来在山下打一条隧道穿过去就好了。”这句话,像一粒种子,落在了宣恩干群的心田里。此后经年,争取隧道项目,成了几届县委、县政府不懈努力的目标。改善在逐年进行:1999年底,路达到了山岭重丘三级标准,铺成了油路。脚下的路,变得稍微平顺了些。但真正的飞跃,要等到新世纪钟声敲响,国家西部大开发的东风吹拂武陵山腹地。项目争取成功,勘探启动,工程上马……时间表清晰地记载着人们的期盼与奋斗:2002年11月,改线及隧道工程正式启动;2005年5月18日,隧道通车。那一刻,东门关的历史,真正被改写了。

如今,我脚下的这条“网红路”,正是当年那条令人色变的险路“变身”而来。2017年按旅游路标准改扩建,2020年全面完工。护栏是安全的,观景台是体贴的,沿途甚至有了介绍人文历史的标牌。险峻依然在,但已从一种恐怖的体验,转化为一种可欣赏、可感叹的壮美风景。历史的层理在这里清晰可辨:最幽深的地下,是承载当下快捷生活的隧道;山腰盘旋的,是铭记着艰苦奋斗岁月的“网红”老路;而山巅那已漫漶不清的石梯遗址和关隘残迹,则沉默地诉说着更加悠远的、人力时代的艰辛与智慧。

沿着老路继续向上,快到旧时关口所在,便听见了水声。初时隐隐,如远处闷雷;愈行愈近,则变成万马奔腾般的轰鸣。转过一个山嘴,“东关飞瀑”便豁然悬于眼前。

二仙岩的峭壁,仿佛被一柄巨斧劈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一道白练,不,那不是白练,那是一股凝聚了整座山岩精魂的、奔腾不息的力量,从极高处的观音洞口喷涌而出。它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朝着百丈之下的深潭,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李太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奇句,用在这里,竟是如此贴切,仿佛这诗句本就是为这瀑布而生的。下落的过程,是惊心动魄的。水流在空中被扯成缕缕素绢,又被山风撕成蒙蒙水雾,阳光照射过来,便幻化出一道若隐若现的虹霓,像给这刚猛的瀑布系上了一条柔美的纱巾。最终,它重重地砸在潭底的巨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激起千堆雪浪,万斛珠玉。

我站在观瀑台上,似乎水汽随风扑面,带来沁入骨髓的凉意。这瀑布,看了多少年?它看着关隘兴起,看着石梯被足迹磨亮,看着背夫的身影在它面前如蚁般挪动。它听过土司兵丁的刀剑碰撞,也听过筑路民工开山的炮响与号子。清代宣恩知县苏于洛为它留诗:

壁立万仞山,险要扼东关;洞口有飞瀑,高悬碧落间。

又有不知名的诗人写道:“洞口飞瀑天半响,澎湃下落前百丈。夏有积雪不可融,古木虬蟠生莽苍。” 这后两句,点出了此地的奇景:即使在盛夏,岩壁背阴处仍有积雪未融,与飞瀑的奔腾、古木的苍翠并存,构成一幅跨越季节的、永恒的自然画卷。

瀑布是时间的另一种形态。它永在流动,永在更新,每一秒的水流都不是上一秒的水流。然而,它又是恒常的,千年以来,就在那里,以几乎不变的姿态轰鸣着。它不像那棵银杏,用一圈圈年轮积累时间;它是用不间断地坠落与粉碎,来诠释时间的绵延与力量。它和银杏,一动一静,一垂一立,共同守护着这东门关的魂魄。它们都是历史的目击者,但瀑布更像个激情的歌者,将它所见的一切,都化作了永不停歇的轰鸣与叹息。

下山时,已是日影西斜。我没有再走隧道,而是顺着这条“王板线”蜿蜒而下,算是完成一次对旧日时光的、缓慢的告别。夕阳给群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的金边,晚岚渐渐从谷底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山腰。关山越发显得苍茫、静穆。

我想起清代宣恩知县张廷烜的《东门关》:

巍巍东门关,远望云端峙,

连山尽陡绝,一径披榛始。

蛮峒十八司,设险实在此。

负固今谁存?荒烟剩遗址。

闻言三太息,斯语富且旨。

众志贵成城,土崩城斯圮。

寄语守土人,雄关不足恃。

“众志贵成城,土崩城斯圮。” “雄关不足恃。” 这真是穿透历史的金石之言。再险要的关隘,再坚固的屏障,若人心离散,也不过是顷刻可破的土墙。而真正的“城”,是众志成城的意志,是向往美好生活、并愿意为之奋斗的民心。东门关的变迁史,正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从隔绝到打通,从天险到通途,依靠的不是关隘本身的坚固,而是一代又一代人“改天换地”的“众志”。那绝壁上的公路,那山腹中的隧道,那如今平坦美丽的旅游路,哪一样不是这“众志”所凝结的“城”?

而“雄关不足恃”,还有另一层意味。地理的关隘可以被征服,但心灵的关隘、发展的关隘呢?隧道通了,路好了,人们便捷地进来,又便捷地出去。如何让这古老的关山,不仅是一条通道,更是一个值得停留、能够滋养人的地方?那棵“九子抱母”的热闹,或许是一个开始。人们来看的,不仅仅是树,更是那树下沉积的时光,是那“九子抱母”意象中蕴含的生命传承与依恋的温情。这关,这瀑,这无数的历史遗迹与传说,都是独一无二的财富。它们需要的,不是被“恃”为屏障,而是被理解、被珍视、被活化为当下生活的一部分。

车行至山脚,暮色四合。回望东门关,它已化作一道巨大的、深蓝色的剪影,沉默地镶嵌在璀璨起来的星空之下。那千年的银杏,此刻该已送走最后一批游客,重归于山夜的静谧了吧?那瀑布,该还在不息地轰鸣,那声音被夜晚的山峦吸收,化作更低沉的、大地脉搏般的律动。

银杏记得所有。它记得每一片叶子由绿转黄、飘然落下的轨迹,记得树下每一个瞬间的悲欢。关山知道一切。它知道石梯上每一个脚印的重量,知道炮声里每一份改变的决心。

而路,在脚下,也在心上,继续向着灯火可亲的烟火人间,温柔而坚定地延伸下去。这便是我此行,穿越一片金黄、聆听满山轰鸣后,所领悟的,关于时间、记忆与生活的最朴素也最悠长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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