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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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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宣恩的夜郎文化符号

小时候读书,只记得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他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我读他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读他的《行路难》《蜀道难》《将进酒》,只觉得诗句磅礴,气象万千,仿佛能听见千年之前那纵酒高歌、仗剑天涯的豪情与孤愤。可我从没想到,这位诗仙的名字,竟会与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宣恩,有这样深、这样纠缠的历史联系。

直到今天,我翻开那本纸页泛黄、墨香犹存的《宣恩县志》,在《艺文志》的故纸堆里,才惊觉曾经的那个年代,那些被风尘掩埋的往事,竟将李白、夜郎与宣恩,编织成一张如此迷离又如此真切的文化之网。这不再是书本上遥远的符号,而是渗入故乡山水、街巷与传说的血脉。于是,我愿循着前人的笔墨与考证,结合这一方水土的风物人情,试着描摹那属于宣恩的、独特的夜郎文化符号。

夜郎之名,始于汉,为一个雄踞西南的方国,其王曾发出“汉孰与我大”的千古之问,遂成“夜郎自大”的典故。而唐之夜郎,则是一个郡县之名。名同而实异,本是历史沿革中的常事,却因与“谪仙人”李白的命运交织,变得扑朔迷离,引得后世文人学者“纷纷聚讼”。

李白因卷入永王李璘之乱,于乾元元年(公元758年)被判长流夜郎。这是确凿的史实。问题在于,唐代的“夜郎”究竟在何处?传统的说法多指向黔北的播州(今遵义一带)。然而,翻读同治版《宣恩县志》,明代李一凤的《夜郎辨》与清代宣恩县令苏于洛的《李太白流夜郎说》《夜郎考》等文章,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条清晰的线索——唐代的夜郎郡县,很可能就在今日宣恩县的高罗及其周边。

苏于洛考证甚详:“贞观十六年,置夜郎、丽皋、乐源三县,后为夜郎郡,此唐之夜郎也。考其地,则今宣恩高罗里。地有珍山,故名珍州。后置夜郎郡。”他引杨升庵《丹铅录》为证:“夜郎在歌罗,即高罗也。”歌罗寨,即今宣恩县高罗镇所在。此地宋时称高州,元明为高罗土司,地理脉络清晰可循。

那么,李白到底有没有真正到达这个“夜郎”呢?史上亦有“半道放还”之说。苏于洛则通过梳理李白年谱与诗作,提出一个折中而更具说服力的观点:李白在至德二载(757年)曾因他人营救一度“半道放还”,但乾元元年(758年)终被正式判流,并于次年(759年)在流放途中遇赦。其诗集中《流夜郎闻酺不预》《放后遇恩不沾》等作品,情辞悲切,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道。故苏氏断言:“读其诗,考其传,则公始未至,而终至,更无疑义矣。”

更重要的是文化地理上的勾连。李白自言“过五溪,到夜郎”。五溪地域,大致在今湘西、黔东,与宣恩所在的鄂西南相邻。宣恩正处在由中原经三峡、五溪通往西南的通道上。李一凤犀利地指出:“杜(甫)每以五溪咏施,而太白亦云过五溪到夜郎。此不可证乎?”施州(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与五溪近邻,李白若到夜郎,必经或曾驻于此。更直接的证据,是《郡志》所载:“施州古有问月台,台上太白亭。”问月之诗,出自李白;台因诗名,亭因台建。亭台在施,诗在施,李白的身影,似乎也便留在了这片山水之间。苏于洛由此推论:“夜郎于施百余里,在施即在夜郎。”

这场考证,并非简单的籍贯之争。它背后,是一种深刻的文化认同焦虑与荣耀归属感。李一凤一语道破天机:“所以纷纷者,以大白流富所在,千古依光,争太白非争夜郎也。”又言:“播之人争夜郎,非争夜郎也,争青莲耳。争青莲,不得不争夜郎耳。”夜郎之名,因李白的流放而获得了超越其地理意义的文化光辉。哪里拥有这份“谪仙”足迹的记忆,哪里便仿佛承接了盛唐气象的一缕余韵,沾染了诗仙才情的几分灵秀。

夜郎文化符号的另一重核心,是关于“竹王”的古老传说。这传说比李白更早,更深地植根于西南少数民族的历史记忆之中。

《华阳国志》记载了这个美丽而神奇的故事:有女子浣于遁水(一说清江),见三节大竹流入足间,闻其中有号声,剖竹得一男儿。养大后,材武非凡,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这便是有名的“竹王”起源神话。李一凤在《夜郎辨》中特意提到,竹王死后被封侯,“立祠施州。宋赐灵惠庙额,此崇宁中事也。”这意味着,至迟在宋代,施州地区已有官方认可的竹王祠祭祀。

这个发现至关重要。它直接将宣恩一带,与夜郎文化的始祖神话联系了起来。李一凤进而发问:“夫播去施远甚,与竹郎漫不相及,何得强施人以尸祝乎?”如果夜郎文化的核心图腾“竹王”的祠庙在施州得到祭祀,那么施州与古夜郎文化的渊源,岂非比播州更为直接和正统?

在宣恩民间,这个传说有着更具体的附着。李一凤写道:“城东二郎庙,故老相传为竹王祠。‘王’讹为‘郎’。”口耳相传中,音韵流转,“竹王祠”变成了“二郎庙”,但内核的记忆并未消失。昔人黄石崖的诗句“清江犹绕竹王居”,便是这记忆在文学中的回响。清江,这条哺育了鄂西南无数儿女的母亲河,在传说与诗句中,成了竹王诞生的背景,也成了夜郎文化流淌不息的象征。

竹王传说,代表着一种源自本土的、带有浓厚母系社会遗风和图腾崇拜色彩的部族文化。它与后来李白所代表的中原精英文化,看似属于不同体系,却在宣恩这片土地上奇妙地融合了。李白是“谪仙”,自天而降,带着长安的酒气与诗歌的荣光;竹王是地孕之子,从江水中诞生,带着蛮荒的力量与部落的根性。前者是流放的、外来的辉煌,后者是原生的、本土的深厚。二者共同构成了宣恩夜郎文化符号的一体两面:既有对中央王朝文化高峰的仰望与接纳,又有对自身独特族源与历史的坚守与自信。

文化并非悬浮于空中的概念,它必须附着于具体的山川、建筑、习俗与人情之中,方能鲜活。在宣恩,夜郎与李白的文化符号,便如此刻印在风物里。

最显著的,莫过于“问月亭”或“太白亭”的记载。尽管实物或许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但文献的记载使其成为一种坚韧的文化记忆。可以想见,在某个月夜,后世仰慕者于施州碧波峰上筑台建亭,遥想当年太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孤高身影,把酒临风,与古人神交。这座虚拟的亭台,成了连接现实与诗境、当下与盛唐的一个文化坐标。

苏于洛在《太白祠序》中,则记载了更具体的建设努力。他描述高罗塘(夜郎郡故地)风光:“琳琅触目,美不胜收……附近之青山碧水,茂林修竹,掩映于疏篱茅屋间,宛然别有一天地也。”在这般景致中,他“欲为堂以祀之”。后得土司后裔田生倡议,于玉柱峰(旧名轿顶山)上筑祠,额题“谪仙芳躅”。这是将文化认同付诸实践的生动体现。人们不仅仅在纸上考证,更要在山水间为诗仙安放一个祭祀的场所,让他的魂灵有所依归,也让本地的文化传承有一个有形的中心。

更有趣的是附会于李白的《竹枝词三首》。县志载,宋人黄庭坚(山谷)宿歌罗驿,梦李白现身,言及昔日谪夜郎时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叠,并为之诵之。黄庭坚醒后记录了下来。且不论此词真伪(学界多认为是托名或黄庭坚自作),这个故事本身已极具文化象征意义。歌罗驿(高罗)是现实的驿站,李白是梦中的诗魂,“杜鹃”是当地的物候,而《竹枝词》本是巴渝一带的民歌体。这一切元素在梦境中交汇,将李白、流放地、地方风物与民间文学体裁完美地编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关于文化传承的“神圣叙事”。它暗示,李白的诗魂已融入此地的山水风烟,甚至能通过梦境向后世文人传授关乎此地的诗篇。

此外,文献中提到的“李溪”(相传为李白经过或居住的溪流)等地名,以及苏于洛所作《高罗访太白宅》诗中“空留一片月,长照万古心”的慨叹,都不断强化着这片土地与那位唐代诗人之间若即若离、却又魂牵梦绕的联系。

宣恩的“夜郎文化符号”,实质上是一个复合的、层累的结构。

在最底层,是古老而朦胧的“竹王—夜郎”部族记忆,代表着本地苗、土家等世居民族的根脉与原生文化。

在中层,是唐代郡县制留下的“夜郎”地名遗产,这是一个行政地理符号。

在最耀眼的上层,则是因李白流放事件而附丽于这个地名之上的“谪仙文化”,代表着中原精英文学的最高成就与士人的坎坷命运。

历史的机缘,将这三层意义挤压、融合在宣恩(尤其是高罗)这个具体的地理空间内。于是,一个边陲之地,同时拥有了蛮荒始祖的神话、帝国边郡的过往,以及诗国巨星泪洒衣襟的传奇。这使其文化身份变得复杂而丰厚。

对于古代宣恩的文人官吏如苏于洛而言,辨析和强调李白与本地夜郎的关系,具有双重意义。其一,是文化上的“正名”与“提升”。将宣恩纳入李白流放的行迹图,就是将其纳入中华主流文化的经典叙事之中,从而获得一种文化上的合法性与荣耀感。其二,是教化与凝聚。修建太白祠,定期祭祀,并以诗律课士,是为了“谕远近承学者”,引导地方文风,培育对共同文化偶像的认同,从而在边疆地区强化儒家文化的浸润与社会的向心力。

时至今日,硝烟散尽,考证的细节或许仍可争论,但这一文化符号所蕴含的情感与智慧,依然值得品味。它告诉我们,地方文化的构建,往往是在与更大文化传统的对话与嫁接中完成的。它既有对自身独特渊源(如竹王)的追溯与珍视,也有对外来崇高文化(如李白)的主动拥抱与内化。这种构建,不是简单的攀附,而是一种创造性的转化,使宏大的历史叙事在具体的乡土中生根、发芽,开出独特的花朵。

漫步今日宣恩,清江水依然奔流,高罗的山峦依旧苍翠。或许已难寻问月古台,太白祠也可能仅存遗迹于文献,但关于诗仙与夜郎的故事,早已化作民间口耳相传的谈资,化作文人笔下的乡愁,更化作这片土地文化底蕴中一层温暖的底色。当我们吟诵“飞流直下三千尺”,或想起“夜郎自大”的成语时,或许可以记起,在鄂西南的群山之间,有一个叫宣恩的地方,曾以它的山水与胸怀,接纳过那段迷茫的传奇,并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和诠释着一个关于诗歌、流放与文化归属的千年之梦。

这,便是宣恩的夜郎文化符号,它不是一段确凿无疑的史实,而是一个充满张力、值得不断阐释的意义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历史的真伪退居其次,文化情感的认同与创造,成为了连接过去与现在、此地与远方的真正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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