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故乡从来不是一片模糊的烟云,而是一座山,一座名叫“龙宝”的圆融而沉默的山。
它不是峻极于天的那类名山,没有峭拔的峰、险怪的石,也不入古今诗人的法眼。它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宛如一枚被遗忘在大地上的古印,沉甸甸地,盖在群山的怀抱之间。山脚下那条无名的小河,环抱着它曲折流淌,仿佛印泥留下的一道蜿蜒清亮的印记,浸润着四季的墨色。
老辈人讲古,总爱说它的来历。说是后山那道绵延的龙脉,一路奔涌到此地,埋头饮水,探出头来,一口温润的精气,呵成了一颗宝珠,遗落在此。于是这山便得名“龙宝”,既有龙的气象,又具宝的温润。这传说,我从小听到大,总觉得那“龙”并非腾云驾雾的神物,倒更像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本身那股子蜿蜒不屈的生命力;而那“宝”,也非金银珠玉,是这山脚下那一坝子无论旱涝总是膏腴饱满的稻田,是土地里长出的、养人性命的根本。
立于老屋后山梁远眺,这“宝”的形容愈发真切了。屋前横卧一座小山,当地称为“牛形地”,真似一头壮硕、俯首耕犁的巨牛,将伟岸身形永恒嵌进岁月的山谷中。龙宝呢,静静悄悄藏在“牛”背后,隔着那道蜿蜒的河,不过一箭之地。相比“牛”的雄浑,它瞧着有些小。夏日在老皂角树下乘凉,院里老人们抽着旱烟,眯眼端详,忽有人扑哧一乐:
“要我说,这龙宝,倒像咱院前这头老牛,才屙下的一泡热粪哩!”
这话乍听粗野,惹得大伙哄堂大笑。然笑过细想,心里却泛起暖流,近乎庄严的敬意油然而生。沃粪肥沃田地,田地生长庄稼,庄稼养活着这一方水土的人们,这是乡土中国最朴素、最崇高的轮回。龙宝正是这样一泡“宝粪”,它以永恒的静默,哺育着山麓那一片沃野。深秋时节,稻谷熟了,沉甸甸的金黄从山脚蔓延到河畔,好似圆山耗尽一年光热,豪迈泼洒。那时,空气里飘荡日头晒透的谷香与微糊的秸秆味儿,深吸一口,五脏六腑俱觉丰足。
这光景,总教我莫名忆起范成大的诗句:“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咱们打谷和笑歌的声响,都有龙宝静默地凝望。
我沿着新修的水泥路行至其前。路面光滑平整,行走轻松,却失却了往昔攀爬田埂、蹚过泥泞时那份近乎仪式的庄重感。当我停下脚步,真正仰起头与它对视时,那份自幼便熟悉的安稳,依旧从脚下的泥土中,一丝丝、一缕缕地蒸腾而起,将我包裹。山是苍黛的,是那种经历了无数风雨雷电后,沉淀下来的青石的颜色,坚硬,微冷,像一位内蕴火热却惜言如金的长者。它的圆润几近完美,仅在山顶有一处舒缓的隆起,使得整座山宛如一顶遗落在时光荒野中的轿顶,里面似乎还留存着百年前的温度与寂静。
最为奇特的是,这座山的质地与周围截然不同。它通体由致密的青石构成,而仅一河之隔,那座名为“雷打岩”的山坡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山腰上部仿佛被巨斧劈削,平整得令人心悸,山坡上乱石嶙峋,宛如大地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灼伤。或许,这山真的被雷劈过?再向南行几十步,那红色戛然而止,山色骤然转为青黑。仿佛天地初开时,造物的匠人在此打了个盹,用错了颜料,醒来后慌忙涂改,却留下了这触目惊心的边界。河水潺潺流淌,形成了一条静谧而固执的楚河汉界。对岸,是石骨嶙峋的峭拔与狂野之景;而这一侧,山脉则多为柔和温厚的砂土。唯有龙宝,宛如一枚倔强的青石纽扣,紧紧地、深深地钉在这片温和土地的衣襟上,仿佛在守护着某种古老的诺言。
这“纽扣”上,还有一个锁眼,山腰处那个幽深的洞口。洞口不大,正对着山下笔直的河流与那片稻田。童年时,我们擎着呛人的松明火把,战战兢兢地钻入其中。往里走上十来米,便觉凉风习习,在耳畔发出低沉的声响,像是沉睡中的鼾声。岩壁湿漉漉的,挂着一层颜色暧昧的渍,大人说那是“硝泥”。在那些被“紧巴巴”三字刻画得入木三分的年月里,这个洞曾是一个隐秘的作坊。幽暗之中,支起大锅,柴火噼啪作响,熬煮着从岩壁上刮下的希望。火光在洞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映照着几张专注而疲惫的脸。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刺鼻却令人心头滚烫的气息。熬出的土硝最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如今已无人能说清。
洞依旧是那个洞,只是那段被火光映照、被汗水浸润的艰辛岁月,已沉入它永恒的黑暗之中,化作山体记忆里一页厚重的岩层。
唯有洞口,依旧张着,像一只深邃而温润的眼,静静地望着山下,望着稻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恰如王维笔下那句“洞门高阁霭余晖,桃李阴阴柳絮飞”所描绘的静谧,只是这里的“桃李”换作了更实在的稼穑。
记忆中的龙宝山下,没有这么多白瓷砖贴面的楼房。那是一幅缓缓展开的农耕长卷:河水在弯处格外温柔,稻田如一块块拼接起来的明镜,倒映着流云与天光。从河边那条被脚板磨得发亮的泥泞小路开始,水田与旱地宛如大地的琴键,顺着山脚一级级、舒缓地向上延展,弹奏着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四季轮回之歌。最爱秋日登上那“轿顶”,整个山谷尽收眼底,恰似一只被上天精心雕琢的巨碗,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阳光与黄金。饱满低垂的稻穗,田埂边最后一丛倔强的野菊,空气中醇厚微焦的、属于土地的芬芳……那是故乡馈赠给一个懵懂少年最丰厚的成年礼。此刻若吟一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蛙声便真从记忆深处,一片片地传来,响亮而鲜活。
那时山脚下的小路,是真正的阡陌交通,是这片土地的毛细血管。它沿着河,一头钻进雾气氤氲的老司沟深处,一头攀上巍巍的马鬃岭,连接着李家河、板栗园,甚至更远的神秘所在。在没有公路的年月,它便是人们用脚板丈量出的生命脉络。每逢赶场天,这条路便陡然活了过来:挑着山货担子的,背着满篓鲜蔬的,牵着吱呀叫唤牲口的,人流络绎,笑语喧嚣。人们的生计、盼头、悲欢与八卦,都在这条被无数草鞋、布鞋、赤脚磨得光亮的泥路上,潺潺地流淌、交汇。小路贴着龙宝青石的山体,拐一个温柔的弯,便通向我们徐家院子,那也是我童年上学放学的必经之途。春雨潇潇,路面滑若抹油,我常需紧抓路边裸露、沁着凉意的树根或山石,方能稳住小小身躯。那青石触感,粗砺且坚定,似能将一股无言沉稳之力,传至掌心,直抵心底。
后来,像中国无数个乡村一样,这里也变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80年代的某个冬天,村里人用最原始的锄头与钢钎,在山肌上生生凿出了一条毛路。再后来,毛路铺上了光滑的水泥。如今,三条光洁如缎带的道路,从龙宝山脚下优雅地分岔,像伸出的手臂,分别挽起院子、龙家塆与马鬃岭。河对岸的山腰也缠上了一条,通向更深邃的老司沟。摩托、汽车的呼啸,取代了往日赶集的嘈杂,卷起的风里,飘散着燃油的气息。路通了,楼起了,从前那一片完整的、金黄的稻浪,被分割成一块块,其间矗立起不少样式各异的楼房。人们的目光与生计,也不再仅仅胶着于那一坝田土了。
然而,总有些东西,是水泥与马达声难以轻易抹去的。比如那些地名。我们这聚居处如今地图上标着“徐家院子”,可四周的山坡,却还固执地叫着“安家梁”“陆家大山”“舒家坎脚”“郑家坳”。只是,姓安、姓陆、姓舒、姓郑的人们,早已如秋风卷走的蒲公英般,飘散至天涯海角,只余一个空荡的姓氏,悬于老一辈的唇边,用以指认那片荒芜的坡地,或那道寻常的土坎。
还有那“老司沟”,我们从未在其中找到过任何土司遗迹的砖瓦,但不远处赫然存在的“司城”“老司城”,又分明在提醒着,这片我们耕耘、栖身的土地,曾属于某个遥远王朝模糊的边陲。这些地名,像一部被虫蛀蚀又勉强粘连的家谱,页码散乱,字迹漫漶,只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缺,引人遐思。
唯有“龙宝”“牛形地”这样的名字,因形而起,依形而存,便有了超越姓氏与王朝的稳固。山峦屹立,形状千年未改,名字亦随之流传千年,仿佛也在呼吸千年。遥想乾隆年间,那位从江西辗转跋涉而来的徐姓先人,第一次站在这圆山面前,看见山下沃土流膏,他所听见的、决定在此扎下老根的,想必也是“龙宝”这个古老而吉祥的名字。地名,就这样成了家族,乃至所有后来者,与这片土地最初也是最深的契约,无声,却重于金石。
我尤其爱在日落时分,踱到龙宝山下看河。河水自老司沟幽谧处蜿蜒而至,无声无息地汇聚了院子四周山坳间渗出的涓涓细流,流至龙宝前,宛如被一股温柔之力牵引,倏然间优雅而决绝地转了个近乎直角的大弯,将整座圆山轻揽半边,仿若一个亘古的拥抱。然后,它便头也不回地奔涌向前,汇入冉大河,融进酉水,最终奔向长江,归于大海。在我眼里,这弯河水,就是龙宝悠长而平稳的呼吸,是它将这偏僻山谷的脉动,与远方、与永恒连接起来的唯一纽带。
河湾处那汪深潭还在,只是水势似乎羞怯了,藏起了大半,须待丰水时节,才能重现昔日盈满的光景。儿时,那陡峭的岩壁下,河水长年累月冲刷出一潭沉沉的碧玉。水清得透亮,能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和倏忽来去的、柳叶般的小鱼影子。那是我们整个夏天的王国。瞒着生怕我们溺水的大人,与一群伙伴脱得赤条条,如饺子下锅般扑通跃入那沁凉的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睁开眼,是一个颤动着的、朦胧而璀璨的光之世界;比谁游得快,比谁从高高的石头上跳得更远,溅起的水花和笑声,能惊飞岸边的一树麻雀……那些喧腾的、毫无杂质的快乐,仿佛至今还粘在潮湿的、长着青苔的龙宝山的岩壁上,不曾被时光的风吹走。
如今,潭畔仅余流水潺潺,单调且宁静。一代人的童年,被另一代人的童年覆盖、遗忘,而龙宝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它看过岩洞里熬硝的烟火,看过泥泞路上赶场的人流,看过金黄的稻田如何一寸寸变为灰白的屋舍。它看过村里的老井从喧闹到干涸,看过村口的大槐树从枝繁叶茂到渐渐枯萎,看过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新的面孔在岁月里悄然生长。它见证着这一切,不悲不喜,以它那亘古不变的姿态,守着这一方土地,守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任凭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暮色渐沉,四野静谧,龙宝那庞大而墨青的影子,缓缓延展,笼罩了田野、道路与新旧屋舍,温暖且沉静,宛如一个包容万物的句点。我沿着来时的水泥路慢慢往回走,没有再回头。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无论我走到何方,只要想起“故乡”二字,心头最先浮现的,决然不是具体的街巷与人脸,而是那一个圆融的、墨青的、沉默的轮廓。它不仅是我地理上的故乡,更是我精神上的胎衣,如同龙潭山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自然风景,或如邙山见证着历史的变迁与文化的交融。它是一个比喻,一段传说,一坨养地的牛粪,一顶遗落的轿子,一枚坚硬古老的石核。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它只是一座山,故乡的一座山。它以一种质朴而深沉的姿态,稳稳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它见证过故乡的兴衰变迁,承载着无数游子的思乡之情,是故乡永恒的坐标,是游子心中永远的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