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轻拢七姊妹山的山峰,中武当便在这缥缈间露出轮廓。这座横亘于宣恩长潭河侗族乡的孤峰,曾以大寨山、轿顶山之名镌刻于方志,直至清乾隆年间那口青铜古钟的出世,才在香火与岁月中凝练成“铜钟山”,最终以“中武当”之名,成为湘鄂川黔边界信仰版图上的重要坐标。
当足履踏上东侧蜿蜒小径,青苔斑驳的石阶悄然诉说,此处既有百年营造的虔诚之心,更添现代水利与古山景致的和谐共鸣。而这座山的名字更迭,恰如一部镌刻在方志与山石间的简史,藏着它从无名峰峦到信仰坐标的蜕变。
《宣恩县志》载:“铜钟山在治东八十里,右跨旋转流洞,左跨槎磋河,形势高峻,乾隆年间士人掘得铜钟,拟建寺,未果。又名大寨,顶上宽平”。这短短四十余言,蕴藏着武当身份变迁的奥秘。在未有寺观之前,此山因形如军寨得名“大寨山”,又因峰顶平缓如轿,被乡人唤作“轿顶山”。直到那口青铜钟从岩层中苏醒,清脆鸣响穿透山雾,才让“非真武不足当之” 的道教意象在此落地。元人刘道明在《武当福地总真集》中曾言武当山 “地势雄伟,非玄武不足以当”,而中武当虽无七十二峰环绕,却凭“两河交汇、三面悬崖”的地势,承接了这份“武当” 之名的气韵,让道教文化的种子在此悄然扎根。
当脚步真正踏上山顶那片7500平方米的平台,方才读懂这份气韵背后,是百年营造的虔诚与岁月冲刷的沧桑。山顶如今是寂寥的,昔日的飞檐翘角、金身宝相,早已化作了历史的尘烟。建筑基址如凝固的乐谱,自南向北铺展,地母庙、灵观殿、观音殿、正殿的残垣依稀可辨,方正的磉墩仍坚守着当年梁柱的位置,条石间的榫卯痕迹在风雨中愈发清晰。
想当年,工匠们腰系绳索在悬崖边凿石,火星溅落于深谷;肩扛木料在云雾中架梁,号子声回荡于山间,他们将儒的秩序、道的空灵、佛的慈悲熔铸于一峰之巅,让三教文化在此交融共生。庙内曾供奉百余尊神像,鎏金的衣袂在香火中泛着微光;数十口铁钟日夜轰鸣,钟声越过忠建河与槎磋河,成为四省边界最清晰的信仰召唤,指引着香客们踏山而来。
如今,那些雕梁画栋的繁华虽已褪色,但散落在残碑断碣间的碎片,仍在默默拼凑着中武当的过往。残存的磉墩上,指尖轻触便能感知当年雕梁画栋的温度,仿佛还能触摸到工匠们留下的凿痕;一块刻有“中武”二字的碎瓷片,在斑驳的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道观鼎盛时期“中武当”瓷器的碎片,釉面下的缠枝莲纹仍在无声绽放,花瓣卷曲间藏着当年的工艺巧思。一块卧于荒草的碑石上,“川东李氏族捐银三十两”“湘西吴氏施木十株”的字迹虽已漫漶,却依稀勾勒出当年“四方共筑”的盛景,川湘黔鄂的百姓跨越山河,以银钱、木料为礼,共同托起这座信仰的圣殿。另有残碑刻着佚名诗句:“铜钟高挂两河间,殿阁凌云接紫烟”,想来便是对当年“香火鼎盛、钟鼓震谷”的生动写照,字句间满是对昔日繁华的追忆。
这些石头的记忆,远比文字更为深刻。它们铭记着每一尊神像的鎏金光彩,记得香火缭绕中神像垂眸的温柔;铭记着每一场法事的经声悠扬,梵音穿过殿宇,与山间风声相融;更镌刻着香客们踏破山门的虔诚身影,那些沾满尘土的布鞋、紧握香烛的双手,都成了山石永恒的印记。
若说石头记载着中武当的建筑史,那长潭河乡老人们的口述,则鲜活了它作为信仰与贸易枢纽的烟火气。在老人口中,中武当的庙会是刻在记忆里的盛典。不同于十堰武当山庙会“三月三、九月九”的固定会期,这里的庙会随农时流转,春秋两季最是盛大,春日播种后祈求风调雨顺,秋日丰收后感恩天地馈赠。每到会期,川湘黔鄂的香客便沿着河谷蜿蜒而至:道士们身着朱红法衣、手持铜铃引路,铃声清脆;侗族姑娘背着装满香烛的竹篓,篓沿系着绣花帕子,脚步轻快;土家族汉子扛着猪头、糍粑等祭品,踏歌而行,歌声粗犷嘹亮。
山顶的广场上,香火堆成小山,青烟缭绕中,“报恩会”“祈福会”的法事轮番上演,道士们手持笏板诵经,香客们跪拜叩首,而山下集市的吆喝声“糖糕甜哟”“草药灵哩”,则与山上的经声遥相呼应,织就一幅热闹的市井与信仰交融的画卷。
那时的中武当,是信仰的圣殿,更是贸易的枢纽。灵观殿前的吊脚楼里,永远备着热茶与床铺,供赶路的香客歇脚。清晨推门,便能闻到山间的松香与楼里的茶香;山脚下的空地上,糖糕摊、香纸铺、草药棚绵延数里,土家族的腊肉挂在竹竿上,油光锃亮;贵州的苗绣摊前,五彩的绣线缀成花鸟,引得姑娘们驻足;四川的花椒装在布囊里,香气随风飘散,勾着食客的馋虫。有老人回忆,最热闹时“山上钟鼓响,山下骡马鸣”,连说书人都带着板凳赶来,把“铜钟显灵”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说那铜钟曾在山洪暴发时自动鸣响,警示山民避险,听得孩子们瞪大了眼睛,攥紧了大人的衣角。
时光流转至新世纪,中武当脚下的忠建河,迎来了一场改变山水格局的变迁,洞坪电站的兴建,让这座古老山峰与现代水利工程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2003年,修建洞坪电站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山谷,机器的运转声与山间的鸟鸣交织;2006年6月,洞坪水库的竣工让中武当的山水迎来了新生。这座横跨忠建河的混凝土双曲拱坝,如一条巨龙横卧,将水位抬升147米,造就8.12平方千米的澄澈湖面,31.56 千米的回水宛如碧玉丝带,轻柔地环抱着中武当的山脚。往昔湍急的河流放缓了步伐,浪花不再拍打礁石,而是化作粼粼波光;昔日“流水环绕”之景,幻化成“烟波浩渺”的画卷,清晨的薄雾笼罩湖面,让古老山巅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灵韵。
这座清江流域的明珠工程,在槎磋河的臂弯里筑起高峡平湖,将中武当的倒影揉碎成万顷碧波。往昔的乱石滩幻化成翡翠色的镜面,阳光洒在湖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电站大坝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坝体上的水流缓缓溢出,形成细小的瀑布。当泄洪闸开启的瞬间,银瀑飞泻而下,轰鸣声响彻山谷,与山间若有若无的钟磬余韵奇妙共鸣,仿佛百年前的道观钟声穿越时空,与现代工程的声响相拥,古今时空在此刻交融,让人分不清是身处往昔还是当下。
电站的竣工不仅重塑了中武当的山水格局,更催生了一场奇妙的生态嬗变。库区水位抬升形成的“天湖”,让中武当的倒影终年映在水中,形成“山在湖中立,云从镜里生”的幻境,山的轮廓与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趣,偶有飞鸟掠过湖面,激起的涟漪让倒影微微晃动,宛如一幅动态的山水图。
春日里,湖畔的野生珙桐绽放出白鸽般的花朵,花瓣洁白,花蕊淡黄,与道观遗址的残垣共同勾勒出超现实画卷;深秋时,水杉林的叶子染上金红,将倒影晕染成一片暖色,恰似《千里江山图》的现代演绎,浓烈而不失雅致。更妙的是雨季时节,云雾自七姊妹山翻涌而来,于湖面织就流动的轻纱,雾气缭绕中,中武当若隐若现,让人忆起诗人笔下“水自岩生流更洁,云从岫出势凌空”的意境,心生向往。
登顶中武当远眺,电站库区的光影变幻,更让这片山水多了几分灵动与诗意。清晨,朝阳自大坝方向跃出,金色光芒掠过水面,在正殿残垣上洒下斑驳光斑,恰如“日出城郭远,雾分河廊长”的诗意写照,残垣的阴影与阳光交错,仿佛历史与现实在光影中对话。正午时分,水面如镜,没有一丝波澜,将中武当的轮廓完整倒映,残墙与蓝天在波心相遇,分不清哪是历史的遗迹,哪是现实的天空。傍晚最是动人,夕阳为双曲拱坝镀上金边,坝体的线条在暮色中愈发柔和;库区水面泛着琥珀色涟漪,微风拂过,涟漪层层扩散;白鹭自崖壁掠过,翅膀裁开暮色与水光,身影轻盈,古老的悬崖与现代的坝体在暮色中达成奇妙共鸣,静谧而美好。
而雨水时节的中武当,又将这份灵动与诗意推向了极致,山水相依的深情在此刻尤为凸显。云雾自库区漫上来,将山顶化作漂浮的仙岛,仿佛伸手便能触碰云端;水珠沿着残碑的纹路滑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嘀嗒”的声响,与山间的雨声相融。此时再读“浓雾湿头白,露珠映草黄。小竹密幽径,罗裙绕老樟”,便知古人笔下的景致从未远去,只是多了“细雨小舟扁,微风菜花香”的水乡韵味,湖面上偶尔有小舟划过,船夫戴着斗笠,蓑衣上沾着雨水;湖畔的菜园里,油菜花在雨中绽放,香气清新。车辆从坝上驶过,马达声惊起水中的鱼虾,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下,却惊不散山与水的对视,中武当在波心看遍百年沧桑,见证了道观的兴衰;电站则在岸边守护着新的岁月,滋养着这片土地。
这种古今交融的意趣,在中武当的细节处更显动人,仿佛每一块石头、每一寸水土都在诉说着变迁。灵观殿的磉墩旁,长出了库区蓄水后才有的湿生植物,叶片翠绿,根系浸泡在湿润的泥土中,是新生的象征;天井的条石上,水渍勾勒出的轮廓竟与库区地图隐隐相合,像是大自然用雨水绘制的印记。有游客在残墙下题诗:“古钟沉旧梦,新水映奇峰”,短短十字,恰是这份变迁的最好注脚。
洞坪电站带来的不仅是防洪、发电的水利效益,更让中武当的“观景”价值得以升华,从“两山夹一河”的险峻,变成“一峰枕澄波”的开阔,视野更辽远,意境更悠长。
如今的中武当,虽无当年殿宇巍峨,却在废墟中孕育出新的生机。地表遗留的残墙、天井、条石都得到了妥善保护。每年庙会时节,仍有白发老人背着香烛而来,在正殿基址前点燃青烟,默念祈福。那场景,与古籍中“敬香祈福、问道寻真”的记载一脉相承。这些老人多是当年庙会盛况的亲历者,他们的到来,不仅是为了祈福,更是为了重温往昔的记忆,延续文化的香火。
更令人欣慰的是,文旅融合让这里的信仰以新的形式延续。当地正在规划县城到洞坪的旅游线路;电站公路旁特意增设的“中武当观景台”上,土家老人向游客讲述着铜钟的传说。游客们的镜头里,大坝的雄姿与山巅的残墙完美交融。
每到节假日,依旧有游客慕名而至,他们在古老的遗址间穿梭,感受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有的游客在残墙前驻足,仔细品味岁月留下的印记;有的则登上观景台,眺望大坝的壮美与山水的秀丽,心中泛起无尽的感慨。在这里,历史与现代交织,信仰与文化传承,他们于此处欣赏自然美景,感悟历史文化。
夕阳的余晖为古寺遗址披上金色纱衣,水库的波光与晚霞彼此辉映,构成一幅迷人的画卷。就在此时,古老与现代、自然与人文、宗教与世俗,在此处完美融合,奏响了一曲跨越时空的和谐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