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被一条路轻轻撬开的。
那条路,像一柄沉入大地的青灰色钥匙,沿着山谷的锁孔,缓缓转动。由青石板铺就,一块衔着一块,向山峦深处蜿蜒。石板的颜色,是被无数个晨昏与风雨反复浸染后才有的那种灰青,边缘浑圆如古币,表面光滑如老玉。两块石板并排的宽度,恰好容得下一个挑着担子的身影,不宽不窄,仿佛为某种特定的步态与节奏量身定制。我第一次踏上它,脚掌传来一阵奇异的战栗——光滑、坚硬,却又带着一种被万千血肉之躯焐热后的、沉甸甸的温润。
父亲说,这是老路。以前,驮盐巴的马帮,贩茶叶的客商,都从这上面过。马蹄铁与钉鞋,曾将它的脊背打磨得锃亮。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什么盐茶古道。只觉得这条路本身就是一部无字之书,有趣极了。一块接一块的石板,像一串巨大而沉默的琴键,我的脚步是那唯一的、生涩的弹奏者,踢踢踏踏,敲响一支通往未知与欢愉的童年序曲。路两侧的山坡下,被墨绿的山峦温柔环抱,几簇黛瓦木墙的院落,像被仙人信手撒在岚霭与田畴间的棋子,疏朗,安详。那里,有表哥的家,有我整个童年的“司城”,我记忆的渊薮,我情感的“第二故乡”。
许多年后,我才恍然,这条路,不仅通往一个村庄,更通往一片被重重时光覆盖的土地的幽深内核。而我童年所有的嬉戏与探寻,不过是在它最鲜嫩的表皮上轻轻掠过。
司城的山,是沉默的巨人。骨骼是坚硬的青石,常常嶙峋且执拗地裸露在日光下,泛着冷冽而固执的光芒,仿佛拒绝一切柔软的覆盖。田地,便是在这巨人的指缝间、胸膛上,被一代代先民,用汗水与心血,一锄一镐,生生“抠”出来的。它们一片片,一坝坝,镶嵌在山谷的底部,像缀在巨人粗砺衣衫上的锦绣补丁,也像被打碎了的、巨大的镜面,拼凑出一个迷离的倒影世界。镜子里,盛着流云,盛着天光,盛着四季轮回不息的色彩。
一条无名的小溪,从“寨堡”群山的褶皱间悄然醒来,带着山泉特有的清冽与活泼,毫无防备地流过田野。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是这片天地中最古老也最鲜活的韵脚的。
顺着溪流往下,会遇见一座桥,一座有顶、可遮风避雨的廊桥,乡人唤它“风雨桥”。黛色的瓦,木质的桥身,被岁月和无数倚靠的臂膀磨出了一层深沉、近乎琥珀色的光润。它宛如一位饱经风霜却依旧宽厚的长者,默默地张开臂膀,庇护着每一个过客,无论是突如其来的山雨,还是人生旅途中片刻的沉重倦意。
桥头河畔,有一口水井。石砌的井沿,内壁生着茸茸的、墨绿如丝绒的青苔。井水清澈,俯身看去,能望见自己小小的、随波晃动的倒影,以及井底那些被水流抚摸、翻滚了数年的卵石,每一颗都圆润得毫无棱角。盛夏时节,赶路至此,掬一捧井水入口,那股凛冽的甘甜如同一道冰线,直透心扉,仿佛能瞬间涤去骨子里积攒的所有尘嚣与燥热。
东边的山叫凌云山,一座突兀耸立、带着几分孤傲仙气的山峰。山顶有座破败的凌云寺。小时候跟着表哥攀爬,只记得那石阶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延伸,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小庙早已倾颓,只剩几个巨大的、仿佛从天外飞来的石礅子,和几块扑倒在地、字迹漫漶如同老人梦呓的石碑,散落在荒草间。那时觉得无甚可看。倒是山顶的风景,开阔得令人心慌。风大得能鼓起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站在那里,整个司城尽收眼底,像一具被精心布置的沙盘模型:错落的黑瓦屋顶升起淡蓝色的炊烟,蜿蜒的小溪如银线穿梭,田野被划分成整齐或不整齐的色块,黄绿相间。那炊烟升起的地方,便是我的世界中心,是我一切温暖、趣味与人间烟火的源头。
西边的山麓,则藏着童年的秘境。几株老柏树,姿态奇崛,似在痛苦中挣扎,从一堆灰蓝色、奇形怪状的巨石间,艰难地伸出虬曲的枝干,却依旧郁郁苍苍,生机盎然。大孩子们传授了一个神圣的秘密:捡起一块石头,轻敲巨岩,“咚——嗡——”,那沉雄又清越的回响,自岩石深处传来,在石林间缓缓荡漾,良久方息。我们痴迷于这种与山岩的“对话”,虔诚地相信这山是活的,有灵性,能应答。于是,那片秘境便有了一个响亮而神秘的名字:钟鼓岩。
沿着钟鼓岩往上,石板路引你走进一个安静的院落群——侯家院子。村口的水田里,一根灰扑扑的石柱孤零零地杵着,比我高出一大截,像一个被漫长时光遗忘的、疲惫的哨兵。大人们说,那是旧时的“拴马桩”。也有在黄昏时分,靠着斑驳门框抽旱烟的老人,用烟杆遥遥一点,声音压得低低的,混着烟雾飘来:“那也是根刑柱咧,早年间,土司老爷捆人用的。”我那时并不真懂“土司”是什么,只是被那低沉的语调感染,走近了,怯怯地伸手去摸。触手是粗粝的、冰凉的,一股莫名的森然之气,顺着指尖倏地钻进心里,让我猛地缩回手,转身跑开,仿佛逃离一个无形的磁场。
在田埂边,于荒草丛里,玩耍时偶尔会踢到一些石头墩子,大半截埋在泥土里,沾着露水和泥斑。墩子上简单雕刻着卷草纹或莲瓣纹,线条已模糊。它们沉默着,仿佛一些沉睡了太久、再也醒不过来的梦的残片。
而童年视野里最巨大、最令人敬畏的谜,是离侯家院子不远的山坡边,那座用方正块石砌成的巨墓。它与周遭绿意盎然的耕地和温馨的农舍格格不入,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墓顶,四块巨大的石板紧密无缝地覆盖着,难以想象在没有任何机械的年代,人们是如何将这些庞然大物运上山坡,又如此精准地安放妥当的。墓室前嵌封着四扇石门,高约两米,宽逾两米五,门上浮雕着圆形花瓣和流转的云纹。墓门两端,蹲着一对石鼓,鼓面花纹已模糊。然而,墓前本该竖立墓碑的地方,却空空荡荡,只散落着一些不成形状的碎石。问遍大人,也没有答案,只说“老古老古的时候就有了”,“不晓得埋的哪个”。它庞大而突兀,彻底无言,宛如一个从天外坠落、沉重无比的问号,硬生生地嵌入这片田园牧歌般的风景之中,成为我童年探险地图上令人心悸的边界,神秘感的终极象征。
但孩童的心是海绵做的,敬畏很快便被另一种更鲜活、更具体的快乐冲刷、覆盖了。那快乐的源头,牢牢锚定在表哥家的堂屋里,在灶膛跃动火光的映照下,在夜幕降临后被蛙声统治的、无边神秘的水田之中。
所有关于司城的、带着体温与气味的温暖记忆,都汇聚在表哥家中。姨父是个地道的庄稼汉,话语挺多,脸上总挂着被日头长久晒出来的、憨厚而踏实的笑;姨母则截然不同,嗓门亮,手脚麻利得像一阵风,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她把我这个“小客”看得比自家孩子还重,每次吃饭,我的碗底总会被她偷偷埋进一块油亮的腊肉,或是一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而表哥,则是我童年世界里真正的英雄。他最令我魂牵梦萦的“魔法”,是夏夜带领我去“照黄鳝”。
那是一项充满原始智慧与野趣的夜间劳作,其准备工作本身,就如同一场庄严的仪式。工具全是亲手制作:去屋前的山湾竹林里,挑选一根笔直、老韧的毛竹,斫下,截成尺余长的竹筒,再用细长的铁钎,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内部的竹节一一打通,这便是火把的躯干。取三片质地坚韧的楠竹,削薄成片,在关键部位刻上细密的锯齿,再用麻绳紧紧捆扎,做成夹黄鳝的钳子,其形制介于火钳与捕兽夹之间,闪烁着实用的光泽。最称得上“武器”的,莫过于捉泥鳅的“排针”:两片竹板前端对齐,密密地钉上一排做布鞋用的粗长而尖锐的钢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且危险的光泽。表哥操作时,神情专注,宛如一位打造神兵利器的古代匠人,每个动作都流畅且富有韵律。我则围着他打转,递竹片,拉麻绳,心里涨满了近乎崇拜的喜悦,仿佛参与了一项伟大的秘密工程。
当夜幕如巨大的黑绒毯般笼罩山野,蛙声便从每一寸水泽、每一丛稻禾根部轰然响起,先是一两声试探性的领唱,旋即汇成一片汹涌澎湃、无边无际的声之海洋,震得人耳膜发麻,心潮随之起伏。我们便赤着脚,高高挽起裤腿,踩进微凉的、柔软而滑腻的稻田泥水里。世界骤然缩小到火把光晕所及的方圆几步之内。这光晕是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孤岛,照亮一小片微微晃动的水面,禾苗的影子被火光拉扯得怪诞而修长,像水中摇曳的魅影。水是活的,冰凉的丝滑感缠绕着脚踝,传来大地深沉的脉动。
表哥走在前面,火把举得极稳,那团跃动的光将他专注的侧脸勾勒成一幅明暗分明的剪影。他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扫描着水下任何细微的动静。他屏息凝神,时间仿佛在他周围凝固。手中的竹夹或排针,有时如灵蛇出洞,迅疾一闪,悄无声息;有时则如雷霆下击,稳、准、狠,带着短促的风声。看到黄鳝如一段静止的褐色绸缎静卧水底,竹夹便悄无声息地探入水中,在触及那滑腻身体的刹那猛然合拢;发现泥鳅受惊,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窜动,排针便带着决绝的力度刺下,往往一击即中。
我提着那个口窄腹宽、状似陶瓮的竹篓,跟在他身后,步步紧随。篓中渐渐有了分量,那是生灵在狭小空间里无望而剧烈的抗争,滑溜的身体彼此摩擦、撞击,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我的鼻端,弥漫着稻叶被夜露浸润后的清冽香气、火把中煤油燃烧的微呛,以及夏夜本身那种丰盛万物萌发的湿润气息。这一切,交融成一种收获的原始味道。
后来上了中学,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分,又认识了同班来自司城的同学,偶尔也重访过几次。那时的司城,于我而言,是活的,是热的,是所有感官都能沉浸其中的丰盈现实。它的“历史”,就是表哥鼻尖上那滴晶亮的汗珠,是竹篓传递到掌心那充满生命力的、持续的震颤,是深夜归家时,姨母站在门槛边,手中那盏煤油灯晕染出的、一圈温暖而朦胧的橘黄光晕,将她鬓角的发丝也染成了金色。历史,在那一刻,有了确切的温度和模样。
许多年,弹指而过。我背着行囊向更远的城市求学,而后为生计奔波,再很少有时间重回司城,重温那火把照亮的夏夜。司城的画面,渐渐沉淀为记忆深处一幅色调温暖的淡彩画,美好,却不可避免地有些遥远、模糊,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直至今年盛夏,我随同第四次文物普查队伍,再次踏足这片土地。
我再次攀登凌云山。那八十步石阶还在,只是风雨剥蚀的痕迹更深了,石缝里的野草更显倔强。然而,山顶的一切,在我眼中彻底改变了属性。那些童年时不屑一顾的“破石头墩子”,如今我知道它们标准的名称是“磉礅”,是柱础。它们以沉默而固执的阵列,深深扎入泥土,清晰地标定着清光绪年间那座庙宇的格局与规模,仿佛建筑早已焚毁,但灵魂的坐标仍在。那通我曾认为字迹模糊无用的石碑,我蹲下身,几乎是匍匐在地,用手指轻轻拂去浮尘,仔细辨认着《同结善缘》碑上那些陌生而又无比亲切的名字:田xx、侯xx、向xx……我仿佛能看到,他们——侯家院子某位沉默的先祖,曾在这高山之巅,怀揣着最朴素的愿望,捐出几文带着体温的铜钱、几斗自家舍不得吃的白米,祈求神佛保佑这一方风调雨顺,家宅平安。那三十六点八米长的石梯,每一步,仿佛都重叠着当年香客们虔诚而疲惫的足迹,他们的喘息与祈愿,似乎还萦绕在石阶之上。风从山坳里吹来,穿过残墙的缺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声音里,我仿佛第一次听出了早已消散的钟磬余音,与低回在时光深处的喃喃祷祝。
向北距此八里路程的山巅,是童年时只存在于传说和遥望中的“寨堡”。穿过比人还高的、肆意生长的茅草和带刺的灌木,手臂被划出细小的血痕。当我们终于气喘吁吁、浑身汗湿地站在那堵巍然耸立的石墙之下时,童年的“神秘”瞬间化作了近乎窒息的震撼。墙体是直接用巨大的、未经精细雕琢的条石垒砌而成,石块与石块之间咬合紧密,几乎不见缝隙,展现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感。最高的地方达三点八米,厚达一点八米,东墙延伸七十二米,西墙七十九米……冰冷的数字,此刻有了巨石般的重量。这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古时候的砦堡”概念,而是一座确凿的、宋朝丁谓平叛时建立的尖木砦!建砦时为公元1003年,距今已有一千零二十多年。一千多年的疾风暴雨,一千多个寒来暑往,并没能让它彻底跪下。它依然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倔强姿态,矗立在时间的荒原之上,沉默地对抗着消亡。
我们穿过那道保存得出奇完好的石门。门洞高一点八米,宽二点二米,顶部过梁的石板长达二点八米,令人惊叹。我伸手,触摸门臼里那个被称作“门豆”的石质轴窝。内侧被经年累月的门轴反复摩擦,已光滑如釉,温润如玉。刹那间,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石头的冰凉,更有一道电流般的感觉窜过脊椎,我仿佛听到了沉重木门在某个烽火连天的深夜,被猛然推开或关闭时,那沉闷而惊心的“吱呀——”一声。那声响里,混杂着铁甲叶片轻微的撞击声,戍卒压低的喘息,或许还有远方隐隐传来的、不祥的号角。
站在遗址中部那片微微隆起的、可能是指挥台的土丘上,北面是令人眩晕的天然绝壁,东、南、西三面是绵延不绝的、高大而封闭的石墙。一种强烈的被围困、与世隔绝之感,以及戍守者特有的高度警惕、无边孤独与沉重使命感交织的复杂情绪,如冰冷海水般将我紧紧包裹、淹没。脚下,破碎的板瓦、筒瓦残片,它们可是戍卒们简陋营房屋顶的遗骸?那个东北角幽深黑暗的石洞,在烽烟骤起的生死关头,是存放珍贵粮秣兵器的地窖,还是守军最后的、绝望的避难所?历史在这里,陡然变得可触、可感、可置身其中。它不再是教科书上扁平的、一行行枯燥的叙述,而是化作了这冰冷石头的重量、这巍峨墙体的尺度与压迫感,以及站在这里便能切身感受到的、穿堂而过、带着哨音的山风,与那吞噬一切的、宇宙般的无边寂寥。
普查中,我们拜访了退休在家的头庄坪田老师。他是我小学教师,头发花白,但目光仍清澈。在那间堆满书稿的堂屋,我们翻阅了他多年穿山越岭、遍访老人搜集的关于木册土司与散落古墓碑的资料。他娓娓道来:“田定楚、田定秦、田定齐、田定卫四兄弟,清朝中期号为‘四老爷’,原施南府准许‘四老爷’在头庄坪建庄院,设公堂治理南片区,‘四老爷’公正断案,赏罚严明,县府大人亲赐匾额。”他的叙述,使那些朦胧的名字鲜活起来。确实,在我儿时记忆中,田老师现居之处,也曾有许多古旧遗迹,有雕工精细的石柱与宏伟的门楼。只是岁月如洪流般冲刷,许多已消逝无踪,唯余传说萦绕。跟随田老师,我们还考察了头庄坪的古墓群。那里有保存较好的清代古墓数座,有的碑楼精致,有的已倾颓成墟。碑上字迹,有的清晰可辨,有的则模糊如水印,需细细揣摩、拼凑。
在普查间隙,我不由得独自走到侯家院前。那根石柱依然伫立,如同一座被遗弃的时间标记,执拗地、孤寂地指向一个已然远去的年代。现在我已得知,不远处的山边,便是木册土司衙署的旧址,那里存有“众多磉礅”和另一根“旧为土司的刑具”、高约一点五米的石柱。这根石柱,或许便是那张无形权力之网中一个细微的支点,它象征着律法、惩戒与威慑,曾如藤蔓般悄然蔓延,渗透至这最底层的乡野田头,缠绕进每一位村民的日常生活与心底的恐惧之中。那些散布在草丛间、田埂下的磉礅,又曾承载起怎样或威严显赫或朴素寻常的屋舍?是土司的厅堂,是属官的廨舍,还是储存粮赋的仓廪?
《施南府志》上那段我曾觉得枯燥如嚼蜡的沿革记载:“木册土司,元置安抚司,明玉珍改长官司,洪武六年归明置长官司,寻判,永乐四年复置。”此刻在心头默诵,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历史的回音壁上。我仿佛看见,在元末明初那个天下鼎沸、群雄逐鹿的大时代夹缝中,这个僻处鄂西万山丛中的“木册”,如何在“安抚司”“长官司”的名号变换间,小心翼翼地辗转、权衡、归附又叛离,在地方豪强(高罗土司)与中央王朝的双重挤压下,艰难地寻求着一方土地的生存缝隙与延续之道。直到1735年,末代土司田应鼎,在“改土归流”的历史大潮中,迁往遥远的孝感县,世袭一个卑微的把总之职。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家族统治,一个曾经在方圆百里内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小小王国”,就这样静默地、几乎无波无澜地,消融在了国家大一统体系的末梢,宛如一条山溪,最终汇入了浩瀚无垠的大海。衙署的梁柱化为荒草中沉默的磉礅,曾经的威严凝结为这根孤立的石柱,所有的纷争、权谋、荣耀与哀伤,都化作山间无形而呜咽的风。
那个童年最大的谜,山坡上的巨墓,在我们的普查表格上,终于有了一个确凿而冰冷的名称:“司城土司墓(清)”。尽管碑毁无文,主人成谜,但其全石结构、巨型盖板(每块长三点六米,宽二点八米,厚零点二米)、雕花石门与石鼓的形制,无不昭示着墓主人身份的极端显赫。它极有可能就是某位田姓土司,或其至亲的长眠之所。再次站在墓前,仰望那四块估算重达数吨的盖板石,我忽然理解了一种“极致”的意味。这不仅仅是财富与权力的夸耀性展示,更是一种面对时间洪流时,近乎悲壮的奢望与绝望挣扎,用最坚硬、最庞大、最不易腐朽的物质,试图对抗最无情、最彻底、最终将吞噬一切的虚无。然而,“碑已毁,无任何文字记载”。极致的建造,最终败给了极致的遗忘。它成了一个辉煌的空壳,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盛满的只有后世凭吊者无尽的唏嘘与徒劳的猜想。
然而,真正让我心神激荡、仿佛在时光的深水中猛然触碰到冰冷河床的发现,并非这些地上的实物,而是在查阅那些更古老、更边缘的地方志与史籍时,陆续浮现的断简残章。它们像一直隐伏在幽暗水底的巨石,被普查的探照灯偶然照亮,猛然撞响了我的心钟,余音轰鸣。
原来,在“木册”这个名字出现之前很久很久,这片被我唤作“司城”的土地,有一个更古老、更富传奇色彩与边陲气息的名字——七女栅。
《宋史》与地方志的碎片,像散落的拼图,被史学家记录着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北宋天禧年间(约公元1020年前后),富州、顺州一带的“蛮酋”田彦晏起兵,寇掠施州,甚至焚毁了名为“暗利砦”的寨堡,边陲震动。朝廷派遣将领史方率兵征讨。这位史将军一路进击,直捣腹地,穷追田彦晏至“七女栅”。在这里,叛乱的蛮酋力竭势穷,被迫投降。史方平定事态后,在边界处竖立石柱,作为朝廷管辖与少数民族地域的分界标志。这根石柱,因其树立于宋仁宗天圣年间,被后世称作“天圣石柱”。志书上冷静地补充了它的结局:“至明时石断。”一根石柱,从树立到最终断裂,默默伫立了四百余年。它是一道冰冷的物理界线,更是一个灼热的文化与政治符号,见证着边界两侧的烽火与和平,生息与摩擦,对峙与融合。
“七女栅”,这个名字本身,就散发着浓烈的、荒野的气息与故事性。它为何叫“七女”?是源于某个凄美或壮烈的地名传说,还是某种母系部落组织的遥远遗痕?已湮没无考,只留下一个充满遐想空间的名号。但“栅”字,无疑点明了其性质:一个设有防御木栅的聚居点、关隘或堡垒。而这“七女栅”的所在地,正是后来的木册土司治所,也就是我今天脚下的司城。
更令人惊讶的是,关于这一带的军事布防记录,可追溯至北宋咸平年间(约公元1003年)。时任夔州路转运使的丁谓在治理西南边防时,为防范"高州蛮"的侵扰,特意在施州设立了尖木寨,以便有效掌控该区域,此后,该地的寇盗行为逐渐减少。这一军事布防举措在《武经总要》等早期军事地理书籍中有所记录,其位置说明与后世所称的“羊角尖砦堡”(即我们普查的寨堡古屯兵哨卡遗址)高度一致。
千年时光。守寨的军士,或许不过百人。他们就驻扎在山下,平日里亦兵亦农,屯垦自给;烽烟起时,则执戈登墙,戍守这险峻的绝壁。他们警惕防范的,或许就包括山那边“七女栅”及其周边那些“叛服无常”的势力。宋人的笔记里,甚至还提到尖木寨附近曾有“招抚蛮人盟誓碑”,刻着当地首领表示归顺的“誓状”,立于天圣五年(1027年)。碑今已无存,如同那根断裂的“天圣石柱”,一同消散在历史的浓雾与尘埃里,只剩文字记载,像一个缥缈的幽灵。
这些信息如潮水般涌入,像一道无比强烈的探照灯光,猛然刺穿了司城既往在我认知中那片朦胧的、混沌的历史帷幕。光柱所及,尘埃飞舞,景象森然。我童年的乐园,表哥的家乡,侯家院子炊烟升起的地方,它的故事并非始于我已知的元明时期的土司,而是更早、更早……早到北宋的边塞烽烟,早到那些连姓名都未曾留下的戍卒与“蛮酋”。
我们可以尝试勾勒这样一幅漫长的时间图景,像地质学家还原地壳运动:
第一层,距今约一千年(北宋初期):这里被中原王朝的文献称作“七女栅”,是一个活跃的、具有一定防御自保能力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或关隘。北宋朝廷为了经略西南,控制像“七女栅”这样难以驯服的“蛮夷”地区,在其周边战略险要处(如寨堡山顶)修筑了“尖木寨”(即后来的羊角尖砦堡),屯驻兵丁,实施军事威慑与控扼。寨堡的士兵与“七女栅”的居民,可能长期处于一种微妙的、时紧时松的对峙与观望状态。彼此是敌人,是防范的对象,或许也是偶尔交易、互通有无的沉默邻居。
第二层,公元1020年左右(北宋天禧、天圣年间):“七女栅”的势力(或与其密切相关的势力)卷入了一场较大的区域性叛乱(田彦晏之乱)。宋将史方领兵深入征讨,直抵“七女栅”并迫使首领投降。事后,立“天圣石柱”为界,可能还有“盟誓碑”的树立。此石柱,乃中央王朝于此地留下的深刻地理与政治印记,亦是武力征服后秩序的重申。同时,亦象征着一种基于武力威慑的形式归顺与约定,一种脆弱的平衡。
第三层,宋、元漫长岁月:“七女栅”作为一个地名和聚落延续下来。或许是因为“栅”字本身带有明显的防御性、封闭性,甚至可能被后来的统治者认为隐含着“蛮夷未化”的歧视色彩,在元明之际,当本地豪强覃启送被朝廷授予土司职衔时,他进行了一次巧妙的“文字手术”:将“栅”字拆分为“木”与“册”。以此作为这个新生土司政权的名称——“木册”。一字之改,既保留了古老的地缘联系与发音近似,又巧妙地赋予了新的、合乎规范的文书、册封的合法意味,可谓用心良苦。于是,“木册长官司”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在元、明、清三代的羁縻与土司体系中,随着中央政策的松紧而浮沉兴衰,直至雍正年间“改土归流”,最终汇入宣恩县的版图。而“司城”之名,自然是因其曾为土司衙署所在之城而得,并沿用至今,覆盖了更古老的“七女栅”。
我豁然开朗,随后一种深切的战栗从脊背蔓延开来。司城,我脑海中那炊烟缭绕、蛙鸣如雷、充满人情味的乡村,从来就不只是纯粹的田园。它是一个庞大的、活生生的时间累积体,一部由岩石、土壤、地名与回忆构成的、沉默的史诗。
童年时,我的脚、我的手、我的全部感官,所接触到的,仅仅是它最表层、最鲜活、最芬芳的“当下”:亲人毫无保留的关爱,按部就班的农事,充满冒险的玩乐,以及周而复始的四季风物。而这一次,文物普查赋予了我类似于考古学家的“透视”能力。我仿佛手持一把无形却锋利的探铲,轻轻而决绝地,一层层掀开这温情脉脉的表土,窥见下面令人震撼的、层层累积的“历史文化堆积”:
最底层,距今约一千年,是北宋“七女栅”的烽烟与模糊传说,是“尖木寨”戍卒在冰冷石墙上向远方瞭望的、孤独而警惕的目光,是史方立下的“天圣石柱”那一道冰冷而清晰的政治边界线。那是中央王朝与边疆族群最初剧烈碰撞与艰难磨合的年代,是武力征伐与脆弱盟誓交织留下的原始印记。
其上,覆盖着元、明、清约六百年的“木册”土司岁月。覃氏、田氏等家族在此建衙署,立刑柱,治百姓,纳贡赋,在帝国的边缘经营着小小的、高度自治的王国。这里有承平时代的建设(如可能始建于明代的衙署“皇城”),有内部与外部的权力斗争(如史料记载的与高罗安抚司的土地纠纷,土舍谭文寿的“凶暴”与最终被禁锢),也有在“改土归流”历史大潮席卷下的无奈迁徙与黯然落幕。寨堡的遗址,可能在这个时期被重新修缮、利用,纳入土司自家的防御体系。那几座无名巨墓,或许是这个时代某位权倾朝野者,试图超越生死、追寻永恒的具象体现;同时,也是这个时代落幕之际,被新史官有意或无意隐去姓名的、静默的象征。
再往上,是清中后期以来,直至近现代。土司制度消亡后,普通的乡民、佃户,乃至后来的移民,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砍伐竹木,制作耕具,在昔日的“皇城”遗址旁开垦耕种,在衙署的磉礅边牧牛歇息。他们集资修建了凌云寺,将精神的寄托从世俗的土司权威,转向虚无缥缈的神佛。他们将那条古老的盐茶古道走得更加光滑、坚实,直到某一天,被更高效、更平整的现代公路取代、遗忘。侯家院子在此生根、繁衍,我的表哥在这里出生、成长,最后又像我一样,背起行囊,走向山外更广阔,也更陌生的世界。
而覆盖在所有这一切之上的,最鲜活、最柔软,也最生动的一层,才是我的童年:是姨母唤我吃饭时那拖长尾音的、独特的乡音,是表哥在火把跃动的光晕下,那专注如雕塑般的侧脸,是竹篓里鳝鱼扭动时,传递到手臂那滑腻而有力的生命触感,是夏夜混合着新鲜泥土腥气、稻叶清香、煤油微呛,以及万物勃发气息的复杂而迷人的味道。我小小的、稚嫩的足迹,重叠在无数代盐茶商旅、戍边士卒、土司属民、寻常农夫的足迹之上。我浑然不觉。
这些层次,并非彼此隔绝、老死不相往来的地质断层。它们更像是在漫长的地质运动中形成的沉积岩,在巨大的时间压力下相互渗透、彼此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代的戍卒,在口渴难耐时,或许曾俯身饮用过与后世一样的、那口凉水井里清冽的甘泉;土司立下的那根刑柱,其石料可能就取材于附近某座青石山,与宋代寨堡城墙的巨石,本就同出一脉;清代乡民集资修建凌云寺时,是否会就地取材,用到更早期建筑遗留下来的残砖断瓦?而我和表哥赤脚踩入、捕捉黄鳝的那片水田,其灌溉的沟渠水系,也许千百年来的基本形态就未曾有过根本的改变,始终依循着山势与水源最原始的引导。
历史,从未真正“死去”或彻底“过去”。它只是换了一种物质形态,换了一种存在方式,继续活着。它活在青石板的痕迹与温度里,活在道路固执的走向与地名更迭的密码里;活在方志中那些蝇头小楷记录的冰冷事件里,也活在乡野老人口耳相传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模糊记忆里;它更活在我们这些后来者无意识延续的、某种生活方式、情感结构与人际伦理的深处。它是一片土地无法祛除的“基因”。
普查结束时,已近黄昏,我独自走向河边。那条青石板路,风雨桥已不复存在,只留下河岸两边几座孤零零的、爬满藤蔓的桥墩。我望向寨堡所在的远山。夕阳缓缓西沉,为墨青色的山峦披上了一袭悲壮而辉煌的金红华服,宛如在为一段千年传奇举行最后的加冕盛典。小溪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着碎银般的光,不舍昼夜,兀自流向远方,对岸上的兴衰荣辱漠不关心。蛙声准时响起,先是一两声犹疑的领唱,旋即连成一片,轰轰然,铺天盖地,仿佛是从大地最深处涌出的、永恒的生命浪潮,任何王朝更迭、人事代谢都无法将其打断。
远处,侯家院子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点,两点,继而一片。那灯光温暖,宁静,昏黄,与千百年前任何一个寻常的、没有战事的夜晚,某个“七女栅”民居或“木册”土司治下寻常百姓家窗棂透出的灯火,似乎并无本质的不同。光,是人类对抗黑夜与恐惧最古老的武器,也是最恒久的慰藉。
我知道,许多具体的人和事,已经永远改变了。姨父早已故去,化作后山某处坟茔前年年荣枯的青草;姨母尚在,身体还算硬朗,但腰身已佝偻,记忆也开始像她老屋的墙壁一样,缓缓剥落;表哥和同学都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他们的孩子在城市长大,早已不再知晓“照黄鳝”这种古老的、与夜晚和水田相关的捕食方法,那对于他们,将是另一个世界的神话;那条被我童年脚步反复叩响、谱写过无数快乐音符的青石板路,大部分已被坚硬平整的水泥覆盖,只有少数几个曲折的段落,还倔强地残存着,像一部巨著被撕碎后,侥幸留下的几页散佚的残章,供偶然的过客凭吊与猜想。
但有些东西,似乎穿越了所有这些具体的、琐碎的变迁与消亡,顽强地存续着,如同河床底的基石。青石山依旧以沉默的、亘古不变的臂膀环抱这片土地,提供着最原始的庇护与界限;小溪依旧不知疲倦地歌唱,运送着时间与生命。而那些深嵌在时间地层中的实物证据,有名或无名的巨墓、散落的磉礅、寨堡巍峨的残墙、寺庙前荒芜的石阶,它们从我童年眼中神秘模糊的“背景”或“谜题”,终于变成了我此刻认知中清晰可辨的“年轮”与“坐标”。它们是时间的刻度,是历史的物证,是这片土地记忆的坚硬内核。
我的乡土情感,在这场重返与“发现”的旅程中,完成了一次深刻的蜕变与痛苦的升华。它不再仅仅是舌尖对姨母家腊肉那独特咸香的顽固记忆,皮肤对夏夜稻田凉风那细腻触感的深切怀念,耳朵对如鼓蛙声与钟鼓岩那神秘回响的单纯迷恋。它更是眼睛对历史复杂层理的艰难辨认,心灵对时间浩瀚重量的卑微感知。是理性的历史认知,与感性的生命记忆,最终在故土熟悉的山水间,经过激烈的碰撞、摩擦与渗透后,所达成的那份艰难而美妙的和解。和解之后,是一种深沉的宁静,与豁然开朗的澄明。
司城,我记忆的故土。在这里,我曾被最淳朴、最深厚的人间亲情,如春日的雨露一般,温柔地滋养、笼罩;也在此处,于多年以后,以不同的视角、相异的身份,亲手触及了时光尘埃之下,它真实而峥嵘的脉络与年轮。这份迟到的‘察觉’,并未冲淡或取代最初的温情与美好。恰恰相反,它如同我自幼便在其中玩耍、熟悉其每一处却从未理解的建筑,突然照亮了所有隐匿的梁柱、拱顶、翘檐与斗拱。让我真切感受到它的雄伟、深邃与沉厚,以及在这宏大深邃之中,那份让我心灵安宁的细致入微的亲切与温暖。历史不曾吞没生活,它只是让生活的根基,扎得更深,更稳。
离开前,我最后去了一次钟鼓岩。暮色四合,山岩变成更深的墨蓝。我俯身,拾起一块曾被溪水磨圆的鹅卵石,像童年时那样,用力敲击那巨大而冰冷的岩体。
“咚——嗡——”
那浑厚清越的回响,依旧如初,未有丝毫改变。它从岩石的脏腑深处传来,沉稳,悠长,在山谷与渐浓的暮霭间缓缓荡漾开去,仿佛一声跨越千年的深沉叹息,又似大地本身永恒无言的问候。
我知道,无论我此生的脚步将迈向何方,城市的霓虹如何闪烁,司城的蛙声与磐石的回响,青山的永恒沉默与溪流的不息喧哗,都将是我精神版图上不可磨灭的、最坚实而丰饶的坐标。在那里,时间的洪流冲刷过王侯将相、成败荣辱、爱恨情仇,最终沉淀出更本质的东西:亲人间无条件的爱,个体鲜活的记忆,日复一日的沉默劳作,以及生命在土地上绵延不息的卑微而伟大的力量。是如同这漫山青石一般,沉默不语,却又不容置疑地矗立着的,关于故土与时间的,全部真相。
它曾叫七女栅,后来叫木册,现在,我们叫它司城。
而在我心里,它有一个更简单,也更复杂的名字: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