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达高铁站时,诗雅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六点五十二分了,天色尚未大亮,自己将乘的那趟列车还有三十分钟启程。窗外,枯树已清理干净枝头,预备恭迎今年第一场雪的降临。
“前一阵子没有下雪,今一年都不会下了。”身旁的一位大爷说道,“这城市的天气就是这样,年年都是如此。”他说得云淡风轻,自信极了。
诗雅听出来,这是本地人的口音。她想纠正大爷的傲慢,毕竟还远不到最冷的时节。但转念一想,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的这几年,还没看见过一场下的爽快坦荡的雪,又有些信服他的说法了。
诗雅有些疲惫,掏出大衣口袋里的镜子,镜面在温暖的候车室里结出一层水珠。她用大拇指抹出一道缝出来,在镜中与自己的眸子相遇——虽谈不上炯炯有神,但还算清澈明亮,不自主地,诗雅的思绪便游走于清醒与恍惚的边界。
半年前,诗雅收到了爷爷去世的消息。那时她正焦头烂额地准备着期末考试,当电话那头的噩耗传来时,她先是愣了一下,确认了来电人后,没说出一个字便鼻头一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诗雅熄灭了台灯。舍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常,离她最近的那位小心地问道:“诗雅,怎么了?”
诗雅抹了抹眼泪,说了句“没事”,躲到了床帘里。舍友们知道,此时也许片刻的安宁胜过任何最体贴的言语,不再追问,也纷纷熄了灯。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诗雅的啜泣声——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至亲去世,心情平复下来后,她意识到自己居然连一张和爷爷的合照都没有。于是她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与爷爷有关的记忆片段——上次见面,竟还是大一开学时,而现在她已快毕业了。
爷爷与爸爸的关系并不好。诗雅祖上世世代代以打渔为业,到了爸爸这儿断了这传统。
年轻时,爸爸成绩出色,爷爷希望爸爸能读书读出名堂,振兴家族产业,那段时间便整日不分昼夜地出海打渔,攒够了爸爸上大学的钱。爸爸成绩优异,在大学里,每年都能拿到满额的奖学金。与此同时,他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临毕业时赶时创业,顶在了时代的风口,已算得上小有所成、意气风发。但在他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时,他在回乡与出走间陷入了犹豫。
之前,爸爸从未表露过心声,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听爷爷的话,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直到大学毕业以后,爷爷才从识字的亲戚那里得知爸爸在大学学习的是和渔业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怒火掀翻胸腔,他抄起划船用的竹竿便对着爸爸要打,奶奶在一旁哭着拽着爷爷的衣襟,哭着让爸爸给爷爷道歉。
爸爸丝毫没有退意,他狰狞着脸喊道:“难道你非要看着你的后代守着你这破渔船,每年赚这两个破钱吃了上顿没下顿才满意吗?我用我的方式照样可以养活自己,让你们过得比现在好!”说着他一把从爷爷手中夺过竹竿,用膝盖一顶折成了两半。
“畜生!”爷爷将奶奶甩开,一脚将爸爸踢到在地,“读书把你读成了什么东西,你个没用的废物,给我滚出去!”
爸爸狠咬着牙,从那天起立志要出人头地,混出个名堂给爷爷看。他于是转身向城里走去,将自己的全部投入到事业中。
“那时,我想用实际行动给你爷爷看看,他坚持的东西是没有意义、一无是处的。”后来聊天时,爸爸这样跟诗雅说道。
2
启程的那天清晨,当她坐进自己第一次用手机打的快车,感受到路边的两排银杏树从陌生的车窗前掠过时,才真正开始审视起这条走过了无数遍的路。
她想起了十五年前,孙子刚上一年级,那是她第一次蹬三轮车送他上学。年轻时,她曾用板车拉过几十公斤的粮食,只觉脚底生风,有使不完的力气与勇敢。然而再回想起五十岁那年她脚踩踏板前行的经历,竟头一回有了沉重的感觉。她竟觉得,平坦的柏油路不如泥泞的小道走得安心。
那时,路两旁还是一片破败。到了深冬,成片的银杏林只剩下歪歪扭扭的树干,若去最近的澡堂洗澡,还要穿过铺满落叶的荒地,伴着一路窸窸窣窣的踏声,干掉的泥巴会把裤腿沾的脏兮兮。而现在,这里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高楼林立,人来人往,看得她眼花缭乱。
孙子的红领巾每天都是她给打的,她对孙子说过,自己曾经也当过少先队员。
“奶,俺们还有多久到学校?”这是孙子在路上问的最多的问题。他敦厚老实,脖子上围着的是奶奶给他织的花围巾,静静地背靠着她,或是低头抽着鼻涕摆弄自己的手指,或是呆呆地看着身边骑着电瓶车加速驶过的行人,往往这时,行人能看见他冻红的脸颊和干了的鼻涕。
从家到小学的路程有十五分钟,中间要过三个路口,这两公里的路,她一蹬就是六年。
但这是要比她儿子上学时的路短很多的。
离家那年儿子虚岁十五,却只有一米四的个子。家里没有钱供他上县城的师范学院,便听亲戚的安排,将他送到了扬州读中专。从乡下到县城的路要辗转一个多小时,从县城到扬州则又是十个小时的旅程。临行时,她噙着泪水,交代儿子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当再想不出其他话之后,她将自己攒的十块钱背着丈夫塞进儿子的胸兜,与儿子抱别。不一会,儿子的小个头便消失在拥挤的大人之间。
丈夫在一旁抽了三颗烟,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最后的时候向儿子摆了摆手,随后将烟头丢在脚下,用鞋底捻灭,咳嗽了两声。她跟在丈夫后头,一步一回首地回去了,到家后,她抹了三夜的眼泪。
毕业后,儿子回到了家乡。靠着自己的摸爬滚打,在县城找了份像样的工作,娶到了一位贤惠的妻子,开始是几年过得艰难,但生活是一天天变好的,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与车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生活算不上富裕,却也乐在其中。
但渐渐,工作的繁琐与推不掉的酒局应酬使他疲于生计,妻子也常常因上班而抽不开身,权衡利弊之后,儿子决定将父母接到城里。她乐意听从儿子的安排。
丈夫这辈子没出过几次村子。儿子来接他那天他特地起了个大早来到田里,当儿子呼喊着他时,他故意用毛巾揩了揩脸,大声吼道:“你要是良心还没被狗吃完,就别来烦我干活。赶紧赶紧带着你娘走。”说完,继续埋头锄地。
儿子料到了这个结果,知道拗不过父亲,只带着她离开了。
汽车渐行渐远,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丈夫被留在了田地里,正如身后慢慢消失在视野中的村庄,被抛却在了时光深处。
3
当然,这些话是诗雅从爸爸那里听来的,奶奶告诉她,爷爷虽然没上过学,但以前是一个平易随和的人。
爷爷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自小便跟着曾爷爷出海打渔,十几岁时弟兄四个就是乡里外有名的捕鱼能手,三十岁时他和四弟打渔时弄错了时辰,遇到了风浪,弟弟冒险收网被一个大浪吃去,没了踪影。去时的兄弟俩,回来却只剩下一个。
从那以后爷爷便将自己与海洋捆在了一起,他变得沉默寡言、固执己见、极易生气,对孩子恶语相向、拳打脚踢。空闲时,他就在码头的渔船上独自喝酒,喝多了,就对着海港发呆。爷爷的水性好,据说几十年里,他在海港救起过三十二名或失足或寻短见的人。
爷爷的大哥是一位开明的人,他既继承了高超的捕鱼技术,又有一双能看透事理的眼睛。他打听到了爸爸的去处,不远千里前去与其协商,想劝说爸爸假意道歉,爸爸很好说话,但对于此事却坚持自己没错,说应该让爷爷给他道歉。大爷爷两方受挫,但终于让父子两人有了些许联系的可能。
结婚之后爸爸在外定居,诗雅是这个家庭的独生女,每到过年,爸妈会带着诗雅回老家探望几天。爷爷在这时总是对爸爸视若不见,也不是很乐意同妈妈或诗雅搭话,或是一个人搬着板凳在角落抽着烟默默看着一大家子,或是索性又回到码头的渔船上,在摇晃的舱室里独享安宁,只是在离开时,妈妈总能在诗雅的外衣口袋里发现并非奶奶塞的两百块钱。
日子这样过着,虽然父子俩仍是互看不爽,但少了几分火药味,也算和谐。诗雅在慢慢长大,爸爸妈妈对她呵护有佳,尤其看重孩子的教育。即使工作繁忙,他们尽力陪伴诗雅成长过程中每一个值得记录的时刻,她从未上过补习班,但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语文分数尤其突出。
高中以后,步入青春期的诗雅已然是亭亭玉立,气质不凡,颇受身边同学欢迎、受老师重视,在思想逐渐成熟的过程中,她愈发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文学,这个说出来可能会被人们嘲笑的专业。
“这个时代不会有诗人,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诗人。”诗雅后来这样说。
她知道自己的成绩如果攻读重点高校的理工科专业在将来定会吃尽社会红利,大有一番作为,但另一边却是自己一直挣不脱逃不过的执念,追求文学成为一名作家,这一直是她的梦想——她陷入到了这个年龄段避不开的焦虑与迷茫的怪圈。
4
出村那天是她第一次坐儿子的车,泥路已经铺上了石子,但还是有些颠簸。
她想到了三十年前她第一次走过这条路,是接亲的队伍抬着轿子在村口迎着,喇叭匠吹得欢天喜地,掩盖了这个贫穷村落的真正模样。
她与丈夫并不熟识,是亲戚介绍成亲,“为人老实,体格健壮,能干活,是过日子人。”这是亲戚对他的评价。
丈夫个子不高,头发如钢丝般短小有力,皮肤黝黑,不苟言笑。他大字不识一个,但有的是力气,在地里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丈夫嗜烈酒,爱抽烟,喝完了酒尤其喜欢哭,平日里脾气火爆,说话没有好气,总是对她拳打脚踢。
她不是隐忍的脾性,有生气不憋着,动辄与丈夫扭打在一起。丈夫是庄稼人,下手没轻重,她挨了打不掉眼泪,打的越重,还手的越重,常常是丈夫身上的伤比她还多。一次,夫家的亲戚路过这,到家里做客吃饭,闺女端饭时打碎了一只碗,没等缓过神就听到丈夫的骂声,吓得闺女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气冲冲地放下正盛饭的碗,将闺女从地上抱起来,抚了抚后背,又轻声念叨几句除惊吓的轻语,送回耳屋之后,撸起袖子就对着丈夫骂了起来。丈夫怕在亲戚面前丢了面,当时又正逢气头,于是把板凳往后一摔,骂了一句:“滚你娘个蛋!”她就伸腿要去踢丈夫,丈夫两手架住她的腿,两人顺势扭打起来,还是亲戚将他们拉住。她脸急的通红,夺过砧板上的刀想向丈夫砍去,幸亏被拉架的人给摁了下来,才没有见血。
在当时的村子里,两口子这样过日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结婚两年有了闺女之后,丈夫虽然闷闷不乐,但更卖力地干活,她做起了针线活补贴家用——种地的钱还不够供家里吃穿、孩子上学的。
儿子出生时她正在东屋烧锅,眼看肚子难受得受不了,丈夫又在地里干活,她的喊叫声引来了邻家做饭的婶婶,婶婶跑到地里喊来一个壮汉,一个妇女,将她抬到板车上。壮汉在前面引着绳,拉着车,卖力地往大队的诊所赶,妇女在一旁攥着她的手,婶婶顾不上冒热气的锅炉,三步并两步跑到她田地里喊男人。
当看到孩子顺利出生时,壮汉、妇女与婶婶舒了一口气,看到是个男孩时,丈夫舒了第二口气。
日子过得仍是艰难,闺女读完初中之后,夫妻俩供不起她上学了,便早早地送她出去打工。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或者丢人的事,毕竟自己十八岁便嫁到了离家上百公里外的夫家。人们只是忙着干活,忙着劳动,忙着生计。
只是若干年后,再回看那段岁月,我们会遗憾,会无奈,会感慨一声“当时要是上学就好了”。
可是回望过去并不是某一代人的专利,每一个走过今天的人,或许都会在明天,对昨天叹上一口气。
随着汽车慢慢减速靠向接客站台,她的思绪也收了回来。她问司机自己要付多少钱,司机跟她说已经付过钱了,她才突然缓过神来,尴尬地笑了两声。
“我都忘了。”她舒展开了眉头,放声同司机道了别,还朝他挥了挥手,“谢谢你师傅。”
她正想到大海。
5
高二那年,寒假中一个平常的早晨,诗雅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爸妈正忙着穿衣服要出门,她感到一丝困惑。
“怎么了两位,今天起这么早。”诗雅打着哈欠问道。
“你的大爷爷去世了,我们要回去一趟。你愿意跟我们回去吗?”爸爸一边穿着鞋,一边回答着诗雅。
诗雅怔了一下,一时记不清大爷爷长得是什么样,只记得他很老了。但她仍选择跟随父母前往,“你们等我一下,我快快地收拾一下。”
汽车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这座临海的小渔村。开到村口时,披麻戴孝的人们已经开始指着车与车里的人议论了,这令诗雅有些不自在。爸爸降下车窗,伸手与亲戚们招呼。
“诗雅,你要是不愿意下车,就在车里玩会吧。我和妈妈要去忙很久。”说完,爸爸妈妈便下了车,拾起孝披忙活了起来。诗雅勉强吃罢不太习惯的流水席后便回到了车里,捧起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读了起来。
不一会,被折腾一路的诗雅困得睡了过去,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她下了车,发现旁边又多了几辆陌生的车。
朦胧见她看见一旁的铁盆里铺满枯柴生气了篝火,周围围了一圈戴着孝帽的人,两只手互相搓着靠近火堆,有说有笑,正讨论着今天中午吃的流水席如何不似前几年在二爷爷的葬礼上吃的那般舒适,又一边磕着瓜子看着不远处的灵堂,在那里,大爷爷的女儿正对着棺木里的爸爸嚎啕着,旁边还搀扶着两个边抹眼泪边劝说的妇女。
“俺爸嘞!俺爸嘞!你就把俺扔下了!”
灵堂里的小辈跟着一块叩首,灵堂外的小辈低头遮住了脸,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神情。
“只可怜我的兄弟姐妹!和我那命苦的娘!俺爸嘞!”
这不像她想象中的葬礼那般的肃穆悲恸,反倒像一幕黑色幽默的荒诞喜剧场景。
一位和诗雅年龄相仿女孩走了过来,递给诗雅一袋零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流水席要很晚才能吃,而且估计你也吃不惯。”
诗雅记不太清眼前这位姑娘,只觉熟悉又有陌生,出于礼貌她接过了零食。
“谢谢姐姐。”
听到这话,面前的姑娘先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姐姐?你得叫我姑姑呢,哈哈哈。”同时引得周边的几个大人笑了起来。诗雅不免有些尴尬,但亲戚们热切地招呼诗雅,并没有怎么受为难,她很快融入了这次围炉谈话中。
恍惚间,诗雅看到角落的柴火垛中蹲着一个孤独、佝偻的身影。她站起身离开人群,到了那身影后面,才辨识出那是自己的爷爷——竟已经如此老了。爷爷并没有注意到诗雅,只是蹲在柴垛旁边,望着灵堂的方向,抽着闷烟,一根,两根。一声不吭。
月亮已到中天时,大人方才忙完。爸爸喝了点酒,妈妈负责开车。爸爸坐在副驾驶上,同妈妈聊天打趣,以防驾驶时打盹。
“老头子弟兄四个就剩他一个了。”等红灯时妈妈突然说道,接着车里是一阵沉默。
爸爸降下车窗,示意妈妈开慢点,他点起了一根烟。诗雅记事起是没见过爸爸抽烟的,起码没在她面前抽过。
“他这一辈完了之后......”爸爸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我都五十岁了,你看多快。”
诗雅听到这心里颤动了一下,觉得有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抽了下鼻涕。
发觉诗雅没睡着,爸爸将烟掐灭,丢到座位底下踩灭。借着酒劲道:“丫头,爸爸今天喝多了。你看,人这一辈子过得多快。”
诗雅点了点头,“嗯。”
“老爸本事不大,但放心,以后你愿意干啥我和你妈都无条件支持你。遇到好人就嫁,找不到合适的就跟爸妈在一起,自己开心快乐,这是最重要的。”
“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不知为何,诗雅想到这句话。
6
这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几天,世界日新月异。
她发现,往日里一同坐在一起闲聊的老太太们手里都多了部智能手机,甚至连自己刚满三岁的小孙子都开始会摆弄那令她眼花缭乱的屏幕,她一时觉得不知所措,但自己却没有法子——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在这个她唯一有一点熟悉的圈子里,她自己似乎正不可阻挡地在成为一个局外人。
一方面,她打心里有些抗拒接受自己受外界变化的影响,她曾经以为作为一名没有工作、只需要给这一大家子洗衣做饭的六十多岁的老嫲嫲来说,唯一值得她关心的,或者说唯一能影响她生活走向的,不过是早晨菜市的猪肉价是又涨了还是跌了,另一方面,她又不可控制地被这种变化裹挟着思想,她有点打心底恐惧这个世界,她并没有那种想要跟随时代前进的高尚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了,但她又想要看看这个正在改变她生活的东西有着些怎样的魔力。她开始在每天晚饭的饭桌上释放出信号。譬如说一些“我看隔壁果果他奶的手机里,是这样说的,我自己不太清楚”之类的话,儿子很快捕捉到了她的暗示,终于有一天他直截了当开口问她:
“要不给你买一部手机?”
这等待已久却又突如其来的询问使她一时不知所措,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个,那个我肯定不会使,我有这个老年机了。能打过电话就行。”她淡然地说,内心却有些忐忑了。
儿媳在一旁只顾着喂小儿子吃饭,儿子则好像只是随口一提,见母亲拒绝,好像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实际上儿子正是这么想的,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多么与时俱进的人,是传宗接代思想的坚定拥护者,对不同于自己的看法嗤之以鼻,总想用自己的理去说服别人。他总是觉得,只有自己的那套做法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孙子看来,他的那套做法也许是最稳妥的做法——他并不否认父亲在几十年的峥嵘岁月中练就了一身本领,他敬佩父亲的经历,同时又有点看不起他在“旧社会”(他认为在自己出生前的社会都是旧社会)里混出点个名堂后于是显露出的固执己见与胆小保守,鄙夷他生活中无数细节表现出的粗俗的行为,尤其是他嘴上说是抵触但种种举动表现出的重男轻女思想,这让孙子开始抗议:“我以后,要么不生小孩。要生的话,就生个小女孩。”
孙子已是一名大学生,他没有继承父亲的圆滑老练,起码现在还没有,但他的心思却很细腻,一眼就看穿了奶奶的真实目的与难言之隐,接着话茬说:
“没事,不用买。正好我上大学,最近换了部新手机,把我之前用的那个给俺奶用就好了。”
儿子没有停下手中的筷子,点了点头。
她还是表现出推脱的样子:“我不用,我拿来也不会......”
孙子没等她说完便打断道:“没有事,不会用我教你用。现在老头老太太都用智能手机了。再说,出去买点啥东西也方便。”
在那之前,她最耿耿于怀的问题是今天做的菜放得盐到底多没多。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再重大不过的问题了,因为年轻时,她和丈夫曾因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大打出手。更何况,随着吃的盐越来越多,她也愈发尝不出咸味,这一度成为她焦虑的唯一来源,于是,她不得不频繁询问吃菜的人。一次两次倒说得过去,而每一次的饭桌都从这样一个问题开头,对于品尝者来说无疑是痛苦且抱有十足压力的,因为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并不能体会到今天的菜比昨天的,是略咸一点,还是略淡一点,而更愿意把注意力投入到新闻或者短剧上。终于有一天儿子不耐烦了,面对她的这个问题,他无声抗议,只喝了一碗稀饭,就离开了饭桌。
从那时起,她便发觉比起同儿子辈交流,她更乐意将目光投向孙子。后来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智慧的人与平庸的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总是喜欢总结一些乱七八糟的规律,再在这句话的两边加个引号,剩下的就让后人去讨论去吧,总会有人说他是聪明人的。而她这辈子学会总结的第一条规律也是在饭桌上得出的,她觉得人生大抵可以分成三个阶段,以“可以”说话和“需要”说话划定,幼时阶段是可以说话而不需要说话,长成大人时,是既可以说话也必须说话,到了老朽的时候,则是需要他说话,却说不出话来了。慢慢的,她学会了用手机发消息,认识了更多的字,同老友视频通话,不用钱包付钱,在短视频中看到不一样的生活。
她看到了大海。
她在小学课本上第一次与大海结识,那还只是彩色的插图。湛蓝的海波推动着雪白的浪花将渔船推向空中,渔人立在潮头仿佛有着不可一世的豪情壮志。而随着小学生涯的结束,她只能在田间地头与庄稼打交道,从此生活中再无大海。直至二十多年后丈夫的家里装了电视机,她又在有限的节目片段中重遇这位故友。但她正忙着生活,自嫁到丈夫家后,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探望丈夫远亲的邻省的一个村庄,那回驴车拉着他们走了八个小时,那里的猪圈比家里的更臭。
而这次,在手机中她又一次看到了大海,那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从孙子教他点开手机的第一天开始,她发觉身边的一切变得陌生。洗澡时她开始重新审视镜子里自己的身体,松弛干瘪的肌肤,充满死气的鼻息,日渐下垂的乳房和臃肿的肚子——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般模样更让人恶心;她开始审视周边的世界,人们的生活方式每天都在改变,新闻上不断更新着令人费解的名词,社会的运行法则在她看来同先前大相径庭;她看到生活的变化,曾经词不达意、内向害羞的儿子已经长成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成年人,圆滑到愈发令她生厌;孙子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家庭的聚餐上毫不掩饰地宣传着自己对结婚生育的看法,对于父亲的批评与责骂不屑一顾;她在手机中看到劳动形式的变化,机器在田埂间肆意游走,那甚至不是传统的播种机、收割机,而是她难以想象到的无人机甚至机器人,齿轮与转轴摩擦的声音一点点地冲击着她的观念,她想到丈夫现在在农村里过得是多么原始人般落后的生活,转而一股不知道是无法忍受还是同情的情感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看到高铁以三百多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将过去的一切带走,又驶向逐渐清晰的未来。而在这时代不可阻挡洪流的驱使下,她不想躺在现代的棺材中死在狭隘的回忆里。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大海。
于是她找到了孙子。实际上,她的儿子也很乐意让她出去玩一玩,但儿子的安排总是死板、扫兴的,她需要一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旅行,也只能是她自己一个人。孙子很欣然奶奶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有些激动了,但他同样担心起计划的可行性,毕竟,这样的旅行对于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来说,跟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别无二致。他开始凭着自己的经验秘密地为她筹划着这趟只有他们俩知道的行程,希望将风险将到最低,但还是有点担心奶奶的安全。
“别担心,没有什么是比嫁人风险更大的了。”
孙子认为奶奶这句话说的很有哲理,是啊,要说比嫁人风险更大的,他想,也只有活着了。死人不能再活,活人一定会死,但你要是天天只想着死的事,那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一周后,计划实施的时机到了,儿媳的单位在年前放假,每年的这个时候,她就会有一段回老家的空闲期,这就是她出发的日程。
出发前一晚,她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整理起了生活用品,不过是一个手提包就能装得下——这是一趟轻装上阵的旅行,她记得孙子的叮嘱:将身份证放在手机壳里、手机千万千万不能丢、带的东西越少越好、遇到事情立马给他打电话。
她打开抽屉,找到了自己那张许久没用过,已经落灰的身份证,用手指沾了口唾沫,将卡片擦拭干净,看到了自己久违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它了。
“刘、念、华。”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7
那次稀里糊涂的“寻根”之程和爸爸的酒后之言却让迷茫中的诗雅瞬间找到了前行的信条:让未来不因自己的选择后悔,也就是无论你决定了什么,一定要一门心思走到底。
大爷爷葬礼上爷爷蹲着的画面无疑让诗雅久久不能忘怀,那是诗雅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生命的灵与肉,但到底不过是一个形同虚设的亲人的角色。真正让诗雅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与其在时间的迷宫中交汇的一刻是启程的那天早上。
诗雅在高考中不负众望,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她遵循内心报考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爸爸为人低调,没有大费周章办升学宴,只邀请了几位生活里最亲近的朋友。他知道父母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没打算把他们接过来庆贺,本想着有机会带着诗雅回一趟老家同爷爷奶奶道喜,却因为工作的原因一再搁置,最后竟遗忘了。
出发去学校那天清晨,诗雅起的很早,却听见阳台上有不止一个人的声音。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并排与爸爸站在一起,抽着烟望向远方,没有一个人说话。他看到门口堆放着的两只尿素袋,里面装的鼓鼓囊囊,一根有年岁的扁担绑在两者中间,此刻正享受短暂的歇息。她看到沾着泥水的脚印越过大门又爬过十八层楼梯,穿过客厅,趟过厨房,一直来到阳台上爷爷的鞋底;她又看到爷爷,俨然伫立有如一尊沉默的铜像,和之前在葬礼上看到的那个老者判若两人。
爸爸已经抽完了一根烟,爷爷似乎还在喘着气,手里的烟迟迟没有抽干净,时不时还会咳嗽两声,爸爸在一旁拍了拍爷爷的脊背,他摆了摆手,掐掉了烟,转身看到了傻站在客厅的诗雅,他径直走向诗雅,步伐有些蹒跚了,却也有力量,早有准备似的掸了掸手上的灰,将手伸进右侧夹克胸口处的内兜里,拿出了一卷红钞票,递给面前的诗雅。
诗雅刚下意识地准备推辞,却看到后面爸爸的眼神,那是在示意她收好。于是诗雅笑着,用双手接过了爷爷的钱,他感受到那是一双充满故事的手,在指尖触碰的一刹那诗雅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幕幕重现的往昔,没错的,是这双手,一次次抛网与收网换得了生活与尊严;是这双手,在毫厘间没有握住至亲最后一刻生还的希望而只剩下后半生无数次重新演绎中的挣扎与无助;是这双手,握住竹竿挥向孩子却怎么样都使不出一丁点力气,推不走,也勾不回,只能触碰自己在岁月中逐渐模糊的轮廓。
“谢谢您,爷爷。”
那是诗雅记忆中唯一一次爷爷对自己说话,他的声线是粗犷有力的,那是一口地道的渔村乡音,那时诗雅才意识到,她不知道家乡的方言是怎么说的,现在甚至听不懂了。爸爸在一旁充当了翻译。
“爷爷跟你说,要好好学习。”
直到三年后诗雅得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在从学校返家的列车上,她脑海中剩下的只是那个平常的早晨,从渔村到城市的那条路,他不知道爷爷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走多久。她忽然觉得,曾经一直被自己视为是没有文化、固执己见的象征的爷爷,在八十个年头里形成了一种自己无论怎样都看不透的生活哲学与人生信条,她觉得有几个瞬间无比理解爷爷一生所要坚守的东西,并且她深信不疑,同样在那个早晨,爸爸也一定生发了这种感觉。
曾经的诗雅谈不上自命不凡,但的确是有些心高气傲。初入大学校门时,她的眼中满是熠熠星光,怀揣着对梦想滚烫的热情,自顾自地沉浸在世界名著与古典诗词当中,希望能凿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每一堂课都是一次全新的启程,都会带来不止一次的共鸣与启迪,她贪婪地汲取知识,竟有些傲慢了,满心憧憬着未来能在文学领域崭露头角。那些日子,图书馆的角落,或是讨论会的焦点,都少不了诗雅的身影。
然而,生活的浪潮总是猝不及防。当一个人学习的东西越多,他认识到自己掌握的东西愈发变少;当一个人越是领略更多的智慧,他越是感受到自己的无知。在学术的深水区,她遭遇了暗礁。复杂的理论、严苛的要求,让现实与理想中充满浪漫与美感的文学背道而驰,多次向核心期刊投稿被拒,最后竟连专业课的成绩都不尽如人意。无疑,在茫茫的生活之海上,诗雅有些迷航了。
与此同时,大学生活的丰富与自由,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之前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但人际关系的微妙,集体生活的摩擦,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进她原本美好的憧憬里。信念的高塔开始摇晃,在这般甚至能以窒息形容的环境里,她有些寸步难移了。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梦想,似乎变得遥不可及,她开始考虑之前从未想到过的事情——倘若不能当一名作家,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想起威廉·福克纳曾经说过的:“一位作家最大的财富莫过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诗雅不禁笑了起来,她向来是憎恶歌颂苦难的,此时竟萌生了一丝令自己发笑的责备爸妈的想法。
那晚,从图书馆回寝室的路上,秋风在夜色中徘徊,携着丝丝凉意,诗意将脖前的围巾裹了更紧了点。路灯散发出柔和的橙色光晕,为清冷秋夜添了几分温暖。银杏叶挣脱树枝的束缚,在灯光下随意飞舞,像疲倦的蝴蝶。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面前伸长,缩短,消失,出现。她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个秋天。忽地,她记起备战高考时背诵过的一篇余光中的散文,题目是《望乡的牧神》。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她喃喃道,会不会就是这个秋天呢?诗雅想。“是不是我的方向错了呢?”她又想起爸爸说过的话,便是无论你选择了什么,便一门心思走到底。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回到宿舍后,诗雅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她总觉得这句索然无味的陈述句藏着一种神秘的魔力,仿佛能穿透她的躯壳直击灵魂,形成一种默契的共鸣,几度甚至令她流泪了。她终于发现,在天马行空的诗歌世界与形形色色的外国文学构成的文学体系中,她竟忽视了与当下的自己关联最大的——中国现当代文学。那一学期,诗雅整理了斗志,重拾了热情。在课堂之外,她将自己的全身心投入到研读国内近现代文学上,从五四时期的有志之士,到“鲁郭茅巴老曹”,再到更近的先锋文学,逐渐的,她知道了等待她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一条自己走出来的路。而且她毫不怀疑,世界上有值得她坚守的东西。
列车到站,爸爸已在此处等着她,他朝诗雅挥了挥手,似乎动用了这副逐渐年迈的躯体全部的力量,等诗雅靠近他伸手递过行李。诗雅注意到爸爸的头发白了不少,她此前就听说,由于疫情冲击,爸爸经营的生意不景气,亏了不少钱。他正准备卖掉城里的房子,准备找一座有山的城市开一个一个小书店——这自然是最理想的,或者开一家苍蝇馆子,安度自己的晚年。他只在年轻时攀过几次山,他说,那是离海最远的地方,他谈不上多么喜欢山,但他要去一个没有海的地方。
回渔村的路上,诗雅一边同父亲无所不谈,一边望着窗外,她试着记下所有的风景,这是爷爷曾经走过的路,但她终于没有记得清楚,她想,或许再走上几遍、几十遍,她还是难以凭着自己将它走完。她觉得爷爷很了不起。
诗雅多在冬季见海。冬日的大海宛如被寒霜浸透的梦境,散发着彻骨的冷意。海面像是一块巨大的、凝固的铅板,暗沉而压抑,每一道起伏的波痕,都像是岁月镌刻的冰冷纹路。当晨曦穿透薄雾,海港从沉睡中苏醒。海浪拍打着堤岸,节奏沉稳,坚毅的卫士在海港的雾霭中肃穆矗立,她没记清那是灯塔还是爷爷。
诗雅下车时,几个亲戚向她招着手。双脚触地的那一刻,她顿觉空气新鲜,无比快活,心里也似乎有些什么落了地。她与爸爸并肩走着,来到了爷爷生前常来的那个港口,落日余晖正为海面镀上一层金纱,海风裹挟着大海独有的咸湿气息打到父女脸上,有些冰冷,却也觉清爽痛快。
“爸爸,明年下学期我会来这里支教。当小学语文老师。”诗雅平静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尚未归巢的海鸟。
爸爸转脸看向诗雅,接着笑了笑。
“多久?”
“一学期,”诗雅调皮地停顿了一下,“或者更久。”
8
她对照着车票找到了候车室,此时尚未开始检票,于是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去,觉得车站是这样宽阔,感到无比新奇,她将目光贪婪地投向各处,最后落在了坐在自己正前方的一个姑娘身上。
姑娘只化了一层淡淡的妆,却显现出一种非凡的精致,她端庄地坐着,那是一种慵懒却不失典雅的放松姿态,或者说这分典雅并非来自于她的姿态而是来源于她的气质,仿佛不属于当下的这个世界。姑娘随身的行李箱显得硕大无比,与自己肩上挎着的手提包对比鲜明,好像装载着几十年的远超过其主人年龄的故事,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中转周折,并将一直马不停蹄地在路上。
恍惚间,诗雅聚焦了精神,注意到了对面这位正在注视着自己的老人。老人并没有回避诗雅的目光,相反,她心里早就暗暗期待着这次蓄谋已久的碰面。两个眼神触碰的一瞬间,她从诗雅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同归于一片湖泊的平静与汹涌,她看见了上千只破茧纷飞的蝴蝶,她看见了人世间最富有生命力的漫山野草,她看见了不一样的大海——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波澜壮阔,更加深邃神秘——终于,她在海的对岸看见了自己。
而诗雅同样在这场不动声色的对话中有了收获,她读到了老人眼中在这副躯壳下挣扎的灵魂,她看到那瞳孔里藏着的记录着几十载光阴的、刻满着多是麻木与之携带着的饥饿与痛苦、彷徨与忍受的羊皮卷,而之上唯一没有提及的名词便是“绝望”,在穿过了那瞳孔中另外的田埂与池塘、泥路与街道、过去与将来之后,诗雅也在尽头看见了自己。
“你很漂亮。”她笑着朝诗雅打了个招呼。
“您一样漂亮。”诗雅笑着点头回应。
这趟开往一个方向的列车却开向两个不同的终点。是开往谁的家乡,还是开往谁的远方,是谁看到往昔逆流而上,又是谁看到未来背道而驰,此刻都已不再重要,这趟也许是她们此生唯一会产生交集的列车上,她们彼此在镜中看到的或是自己,或是其他烂漫的山花,也已不再重要。因为她们确信自己看到了,那是生命不一样的可能,不一样的结果,那是等待着自己去体验的,她们都还有时间。
“亲爱的旅客,开往连云港的G8391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列车广播开始播报。
车站外,静默隐忍着的城市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街边的路灯尚未熄灭,在朦胧雪幕里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与橘色的晨曦相融。此一程,她们注定要踏雪而行。
她与诗雅共同站了起来,各自整顿好了自己的行囊。
“祝您旅途愉快。”
姓名:徐锦钰
联系地址:江苏省徐州市江苏师范大学泉山校区
学校:江苏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本科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