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写的“转山”,不是西藏朝圣路上的转神山,而是回到故乡之后,绕着家乡那座大土山一遍遍行走。每一次,我都如同一个朝圣者,虔诚地对待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件往事。
我的故乡位于陇中黄土高原上。这里的山,实在谈不上什么特点,既不险峻,也不苍翠。光秃秃是它的常态,夏天是“草皮绿的光秃秃”,冬天是“地皮白的光秃秃”。好在经年累月的退耕还林,让山上终于长起了成片成片的树,往昔那种满眼苍凉的土黄色渐渐被片片绿意取代,感觉比过去有了许多生机。
今年仲夏,我从新疆回老家,推开整修后的老宅子院门,父亲栽下的老杏树、老榆树依旧挺立着,枝繁叶茂。修缮一新的庭院里,花香遍地,既能遮风避雨,还能生火做饭,房子虽然简陋些,但还是蛮温馨。如今双亲不在世了,家乡成了故乡。只有这方土地上的那山、那树,给我留了点念想,在夏风里与我交流着往昔。
园子之外,山野依然广阔。我登临老家背靠的大墩梁向外远眺,家乡的山水画卷便铺展于眼前。
南边是陇西县境内海拔最高的山峰厥头山,海拔2778米,它是陇西县的“屋脊”,也是西秦岭山脉北支的重要组成部分。山顶及周边区域建有寺庙和道观等建筑,是当地民众进行宗教祭祀和祈福活动的重要场所,算得上是一处融合了自然壮美、生态价值与人文历史的宝地了。
目光收回近处,紧临着大墩梁南侧的大成湾,如今已是满目苍翠,鸟语花香。这个三面环山的U字型大湾,一度是村镇重点发展的林场,父亲曾在这里当过护林员。
我和二哥在马家坪上小学时,常常绕道去林场看他。记忆中,父亲见到我们,总会显得格外地高兴,用林子里捡来的鸟蛋给我们烤着吃,偶尔还会炖上一只自己养的土鸡。唯独斜挂在墙上的那杆土枪,他是从不让我们靠近的。
偶尔,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父亲会爬上位于土院墙一角的高房台子对空放上一枪,惊得林子里的鸟儿扑腾一阵乱飞,一道火光冲天后,一股火药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闻着刺鼻,但很有味道,像是过年一样。
如今,这片林子已然成规模,虽因西北干旱少雨,树木成长得缓慢而艰难,但相比于周围那依旧略显“光秃秃”的山梁,这一湾葱茏,无疑多了几分来之不易的诗意与生机。
向北望去,通渭的马营大山如一把横亘在黄土山峦间的巨扇,形成“一山分三县,一水分三河”的自然奇观。西夏时期马营大山为军事要地,明清时为皇家牧场。2500多米的主峰蟾姆山是制高点,自古以来兼具水源涵养、生态资源与历史军事价值于一身,是陇中地区标志性山系之一。
山,无论雄奇与秀美,于我已成一种生活的锚点。无论是在新疆的广袤大地,还是回到老家的故土山梁,我攀爬的,似乎从来不只是山本身。那是一种向外的行走,也是一种向内的回归。平淡无奇的大墩梁,让我真正理解了“高度”的另一种定义——它无需险峻,不必苍翠,却是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精神海拔”。
真正的精神高地,或许从不在于仰望天际的巍峨,而在于俯身时,能在这片最平凡的土地里,辨认出自己生命的来路与归途。
对于黄土高原来说,大墩梁犹如一粒尘埃,既没有新疆冰川雕琢的锐利棱角,也没有县志里记载的海拔数字。但那些被时光冲刷裸露出的赤色红泥土层,像祖父手背凸起的血管,托起了我整个童年的奔跑。
这里的漫山遍野,都有父辈、兄妹和我共同犁过的艰辛。还依稀记得,那个因耕种时不慎打碎了碗的我,被父亲追了两道小山梁仍不放过。那牛鞭子抽在人身上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疼。在父亲看来,打碎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打碎吃饭的碗。
“圣山不必在云端”。当登山者在晨曦中追逐金光佛影时,大墩梁只把月光纺成棉絮,覆盖在散落山间的田野里谷堆上,温暖着星夜里依旧劳作的人。
它的神圣,不是需要仰视的海拔,而是俯身时看见蚂蚁扛着麦粒穿过土胡基(土圪塔)的缝缝,如僧侣搬运信仰;是回望时,看见大成湾里父亲守护的那片慢生慢长的林子,在干旱的土地上倔强地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大墩梁,不仅是我童年奔跑的乐园,更是父辈们用艰辛在时光的长河里垒起来的等高线。一圈又一圈,一条又一条。
立于山巅,风在耳畔呼啸,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肩挑麦捆的身影,艰难地行走在山梁之上;陡坡上,母亲跪在黄土地里,正一垄一垄地拔着麦子;腰里挂着手枪的县公安局二叔,翻过山梁看见老家时的欣喜若狂……还有天险腊子口曾经裏挟在父亲身上的硝烟,一切仿佛从未散去。
上世纪三十年代,父亲被盘踞在甘肃境内的军伐马步芳部抓了壮丁。马家军战壕里,陇南腊子口的北风直往领口里罐,但红军势如破竹,节节北上。
当红缨扫过陇西的残雪,父亲这个握锄头的手还没学会压子弹,便在一片混乱中逃了出来,最后选择隐居归乡耕田种地。而二叔则加入了红军,在革命队伍里找到了信仰和方向。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参军入伍。再后来,侄子也穿上了军装,在西藏边境上续写着军旅荣光。西部边关,风掠过刺刀时,我常常能看清准星里浮动的经纬——父亲烟袋熏黑的夯土墙,二叔子弹擦过的烽火墩,姐姐枪托抵过的黄土崖,都在钢枪的幽蓝里显影成陇西大地的黑白胶片。
诚然,我的军旅记忆并不是从穿上军装那天开始的,信仰始于祖父那柄斜挂在麦草泥墙上的土枪。
三十年戍边生涯,吾辈当自强,护我山河恙。从一个战士成长为上校军官,胸前挂上了六枚军功章。界河倒映的星空下,当年看父亲用土枪放烟花的少年终于读懂,那些嵌在生命底色的枪瑰,原是父辈用血性与风骨刻在黄土高原上的墓志铭。
而今,当我再次转山,走在这座养育我又远离我的大山之上,我明白了:真正的圣地,从不在游记的热搜榜上,而在坚韧的生命与贫瘠的土地无数次沉默的交锋中,在家乡光秃秃的山梁上,在大成湾缓慢生长的林子里,在父亲烤鸟蛋的烟火气中,更在三代人守护家国的足迹里。愿故乡的大墩梁不仅在记忆中苍翠,更能在未来里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