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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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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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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的泪

我是一棵老榆树,在这个西北村庄站立了整整一个甲子。六十年风雨,我的年轮里刻满了这个村庄的喜怒哀乐,我的身躯承载着几代人的重量与欢愉。

可如今,我病了,病得厉害。

春风依旧吹拂,我却再无力吐出那嫩绿的榆钱;夏雨依然滂沱,我再不能用深扎于地下的庞大根系为你们固土护院,抵御洪水。我的树皮皲裂处,不时渗出透明的汁液,村里那个在新疆长期生活的娃说,那是我的眼泪。

是啊!我怎能不流泪呢?

两个月前的那个正午,一场雷雨不期而止,我亲眼看着身披雨披的伙计怀揣着那袋名为 “环嗪酮” 的白色粉末,趁着雷声轰鸣和风雨交加,将死亡撒在我的根旁。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东家安装在院内的摄像头,默默地记录下这一切。

那小小的红色光点,在雨幕中闪烁着无力的悲戚——它什么都能看见,却什么也无法阻止。

我至今还记得,六十年前,这个庄子上张氏“门头来”的一个老小伙亲手将我种下时的情景。他用粗糙的手抚平我根部的泥土,喃喃道:“赞好好个长恰,长大了给槽的村子挡风沙,给娃娃们遮太阳。”这一转眼就是几十年,如果当年的老小伙还在世的话,他都应该一百多岁了!

我用一个甲子的时光,兑现了这份承诺。

那些年,风沙来袭,我挺起胸膛;那些年,烈日当空,我撑开绿伞。我的根系在黑暗深处紧紧抓住这片水土,让家园免于雨水的任性冲刷。

我珍藏着这个庄子上一代代人的记忆:春天,我满树的榆钱不仅是飘落的种子,更是你们碗中清甜的“榆钱饭”,那混合着面粉的蒸腾热气,是我与村庄一年一度的味觉契约。夏天,我的枝干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我身上灵巧地爬上爬下,那银铃般的笑声,至今还在我的脉络里回响。劳作归来的村民,总爱聚在我身下的阴凉里,谝着闲传拉家常,谈着八卦论短长。那些疲惫而满足的面容,是我最熟悉的风景。

我见证了这个村庄的变迁——土坯房变成砖瓦房,泥泞路变成水泥路,黑发人变成白发人,孩童变成祖辈。我见证了那一个个考上名校读研究生的硕士博士走出村庄,还见证了掏鸟窉的少年外出闯荡骑马挎枪,更见证了一群年轻的爷爷奶奶带着孙子娃在水泥路坡上踩着滑板车飞驰而下……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你们开始嫌弃我。嫌弃我的榆钱随处飘落,在你们精心修整的花园里、菜地里“野蛮”生根发芽;嫌弃我这土生土长的老树种,配不上你们日渐富贵的门庭,不如那些名贵树种光鲜亮丽。

你们可知道,在西北这片干涸与风沙并存的土地上,我们榆树代表着怎样一种生命?我们不需要精心浇灌,不祈求特别养护,只需一方黄土,便能深深扎根,昂首向天。

我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忠诚的卫士,是风沙中最坚定的屏障。我们的坚韧,就是一种无声的教诲。

你们可曾想过,那些曾在我枝干上攀爬、在我荫蔽下读书的娃儿,为何能一个个走出这黄土地,去外面闯荡——上学的金榜题名,从军的忠诚担当,当官的清正为民,做买卖的生意兴隆?他们带走的,不只是一口袋干粮,更是沁入骨子里的、如同我们榆树一般的品格:在贫瘠中学会扎根,在风雨中学会坚韧,在干旱中懂得积蓄力量,永远向着有光的地方,倔强生长。他们每一个人的出人头地,无不在潜移默化中传承着凡属于有生命的坚韧所俱有的光!

那些你们花大价钱从外地引进的香樟、银杏,有多少能适应这西北的干旱与风沙?它们一棵棵枯萎,你们却执迷不悟,宁肯一次次试错,也不愿回头看看我们这些忠诚的守护者。

更可悲的是,那些所谓的“半仙”,指着我说我挡住了谁家的运势,妨碍了谁家的财路。于是,我这位于“乾位”之上的繁茂,便从福荫变成了心腹之患。

你们可曾明白?一个家园最好的风水,从来不是移走哪棵老树,而是人与脚下这片土地的和解与共生。 是这方水土养育了我们彼此,是这份不变的守望见证了你们的传承。

那名为“环嗪酮”的白色毒药,慢慢地侵蚀着我的血脉。我感到干渴,感到无力,感到生命正一点点从体内流逝。我的枝叶枯黄了,我的树干空洞了。

这几年,那个在外地生活的娃儿时不时回老家,抚摸着我的树干,眼眶湿润。他懂得我的痛,理解我的苦。他说,乡里乡情,浓烈中带着伤。有些老伙计年龄在增长,却在追逐中迷失了本心与方向,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

难过之余,我要为我们所有这些老树们说上一句话:请像尊敬和爱护一位老人一样,尊敬和爱护我们吧! 我们或许苍老,皮肤皲裂,枝叶不再光鲜,但我们的根里,缠绕着这个村庄全部的过去;我们的年轮里,封印着几代人的呼吸与命运。毁掉了我们,就是亲手斩断了你们与故乡最结实的一条根。

风吹过,我残存的枝叶沙沙作响,那不再仅仅是我一棵树的哀哭,而是这片土地上所有沉默守望者共同的恳求!

老榆树的泪,流的是一甲子守望的终结,流的,也是一个村庄正在亲手剪断自己血脉相连的根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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