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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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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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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塔河忆往昔

车子在通往塔里木河的路上行驶,最先迎接我们的,并非想象中漫天的金黄,而是一片无垠的白。那是一片广袤得令人失语的棉花地,从路边一直铺陈到天际。

远远望去,大地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又像是昨夜有流云在此歇脚,不小心将絮白的躯体遗落在了人间。直到看见田畴间那些规整排列、等待装运的硕大棉包,方才恍然醒悟,这皑皑一片,竟是棉花的海洋。

采棉机如同沉稳的巨兽,在白色的海洋中缓缓巡游,吞进去的棉花被压缩打包后吐出滚落在地,像是漂浮在水上的大油桶;满载的运棉车辆则在平坦的乡间柏油路上穿梭不息,编织着秋日最繁忙的脉络。

穿行在这片能闻得着棉香的田野,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年轻战士,随部队驻扎在南疆。我们曾为支援地方建设,扛着铁锹、镐头,在库车、新和、沙雅直到阿克苏的戈壁滩上,与风沙搏斗,无偿铺设通信光缆。那时,这里偏僻闭塞,我们用肩膀扛起的,不仅是沉甸甸的电缆,更是为南疆大地开辟信息高速公路的希望。如今,亲眼见证这纵横交错的公路网、覆盖乡村的基站信号,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铁路线,心中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与自豪。这片土地,终究是大变了模样。

穿过这片令人屏息的纯白世界,视野的边缘,开始有零星的金色跃入眼帘。起先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簇,点缀在荒漠与绿洲的交界,如同天神信手撒下的一把碎金子,在旷野中闪着孤傲而耀眼的光。渐渐地,那金色浓稠起来,由点连成线,一条条断断续续的金线,在车前窗外闪烁、延伸,最终,汇聚成那片我们期盼已久的、燃烧的海洋——金色的胡杨林到了。

此刻,任何关于“金黄”的形容都显得苍白。那是一种泼天的、奢侈的、近乎霸道的辉煌。像熔化的金汁,又像是积攒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太阳光热,在此刻一并喷薄。塔里木河,这条久闻其名的中国最长的内陆河,便静静地卧在这片金色的烈焰之下,蜿蜒着,将这份惊心动魄的美,一路铺陈到视野的尽头。

河水沉静,带着泥土的浑黄,映着两岸那泼天的金色,于是整条河也仿佛不再是水,而成了一条流动的、迟缓的金色熔岩。它真像一条巨龙,一条褪去了所有戾气,只在此处安眠的、古老的龙。浩瀚的沙海是它的床榻,而高远得近乎残酷的蓝天,则是它无边的帷幕。

在这金色与白色交织的壮美下,我更留意到一幕格外温情的景象。乡道本就狭窄,而那些满载而归的拉棉车又分外宽大,它们颤巍巍地交错驶过时,放置在平板车上的巨筒形打包棉,裸露在车两侧的蓬松棉花难免与路旁的树枝灌木擦身、纠缠。于是,这沿途的树木,竟都意外地成了“采棉的高手”。它们无需伸手,自有那过往的“拉棉车”,将一朵朵、一团团雪白的柔软,慷慨地“赠送”与它们的枝桠。

我正望着这满树“银花”出神,却见三三两两的人们,提着编织袋,正耐心地将这些枝头路旁的“遗珠”一一拾取。爱人也忍不住手心发痒,她从车上找了一个空塑料袋,加入了捡棉花的行列。与这些内地的务工人员攀谈中得知,他们多是来自四川、甘肃等地,趁着工余的闲暇,来此“捡漏”。

一位面容黝黑的大哥笑着对我说:“可别小看这点零碎,每天抽空捡捡,也能攒下百十斤好棉花哩!送去弹成棉絮,又软和又暖和,自家用着好,年底背回老家,也是一份实在的礼物。”他们的话语朴实,脸上洋溢着一种收获的、踏实的喜悦。这场景,比那机械化的采收,更透着一股人间的烟火气,让这幅宏大的秋景图,有了最温暖的底色。

我的目光,还曾被胡杨林外那片更为广袤的戈壁所吸引。在那里,生命以另一种姿态宣示着它的存在。那就是一片片的红柳丛,它们没有胡杨伟岸的身姿,却紧贴着大地,簇拥成团。在这个季节,它们也尽情挥洒着色彩,或绯红,或紫褐,或带着点点绿意,像一团团彩色的烟霞,又如一块块巨大的、斑斓的织锦,铺在单调的戈壁滩上。

它们不抢眼,却以一种坚韧的、泼辣的美,将寂寥的戈壁大漠装扮得五彩缤纷,让人在惊叹胡杨的壮美之余,也由衷地感佩这种更普遍、更顽强的生命力量。

也就是前往轮台、沙雅一带塔河流域观赏胡杨林的行进途中,路过塔中轮南镇时,我还特意拐下主路,驶入那条熟悉的沙漠公路。这并非一时兴起的体验,而是一次刻意的重温。车轮碾过柏油路面,记忆被颠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为了支援塔里木油田建设,我们部队的军车曾在这条路上来回穿梭,为塔中的石油基地拉运土石。驾驶室里弥漫的柴油味、车窗外永无止境的黄沙、车队扬起的遮天蔽日的尘土,以及那份属于年轻战士的、与严酷环境抗争的豪情,此刻都随着窗外的景致,清晰地复活过来。如今路面更平整了,防沙绿带也更宽更茂盛了,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记忆,却从未褪色。

这便是在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展开的一幅生命画卷。“塔克拉玛干”,在维吾尔语中意为“进去出不来的地方”,它被称作“死亡之海”,其苍茫与严酷,足以令人生畏。然而,正是这条塔里木河,作为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它发源于天山与昆仑之巅的冰川雪岭,像一位不屈的勇士,毅然决然地闯入这片死亡之域,用其乳汁般的流水,滋养出两岸狭长而珍贵的绿洲文明,成为古代丝绸之路中赖以依傍的生命走廊。

千百年来,它见证过城邦的兴衰,聆听过驼铃的幽怨;而在我个人的生命历程里,它也见证了我们用青春和汗水参与过的建设。如今,它又沉默地守护着这胡杨的金、棉田的白与红柳的彩,守护着这片土地上日新月异的变迁。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原本炽烈的阳光,变得温柔,染上了橘红与瑰丽的紫色。整片胡杨林被这斜晖一照,愈发显得深邃而神秘,像是一把把贴在大地上静静燃烧的火炬。

我们循着来路返回,再次穿过那片已归于宁静的棉田。暮色中,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笔直地融入傍晚的天幕。此情此景,倏然间便与千年的诗境重合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笔下那雄浑而寂寥的边塞,此刻便如此真切地铺展在眼前。那胡杨,在暮色里静默成一个个剪影,宛然是“弱冠系虏请长缨”的志士,虽身形枯瘦,却筋骨铮铮,独立秋风;又恍若于右任先生笔下那“独立秋风有所思”的壮士,阅尽沧桑,犹自挺立。这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与胡杨,共同吟唱着一首属于天地与时间的苍凉史诗,让岑参“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壮阔与悲凉,也有了可以触摸的质感。

当自然的壮美随着夕阳一同沉入梦境,另一种人间烟火的热闹,便正式开场了。 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将各式各样的房车、床车,泊在河畔或胡杨林间的自驾营地里。

顷刻之间,帐篷支起来了,便携桌椅摆开了。电磁炉的微光里透射着又一种人间烟火,手机屏幕的光亮则闪烁着对九宫格美景的精心挑选。孩子们在胡杨树间搭起的秋千上悠然地仰望着星空……天南地北的方言在此交汇,而最浓郁的,还属在晚风中飘散开来的烤羊肉串的诱人香气。

这香气,缭绕于千年胡杨的枝干间,弥漫在沉静的塔里木河两岸,构成一幅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奇异图景。不远处,经营着农家乐的维吾尔族大叔,正乐呵呵地招呼着客人,那忙碌身影里洋溢着的,是日子越过越红火的、藏不住的幸福微笑。

回头望去,那条金色的巨龙,已完全沉浸在了苍茫的暮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巨大的轮廓。它仿佛又要沉睡了,在这无垠的沙海里,继续它那千百年来的、悠长而孤独的梦。

而我们,这个偶然又仿佛必然的闯入者,带走的不仅是满眼金色的光斑与白色的震撼,更有那枝头捡拾的温暖,与红柳丛中感悟的坚韧,以及一份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沉甸甸的记忆。耳畔仿佛还回响着边塞诗人的吟哦,眼前仍是那直上苍穹的孤烟,而心底,却已盛满了对这片土地过往的怀念与对今朝变迁的欣慰。这一切,交织成一种关于时间、生命、奉献与美的,复杂而深沉的怅惘与感动,沉甸甸地留在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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