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的晨光,总是先吻上博格达峰的雪顶,而后才温柔地铺满山麓的草场。这时,杰恩斯汗·沙热飞已经站定了。他的身形像一枚钉入大地的古桩,双臂却已悄然展开,微微颤动着,仿佛正感受着那来自雪峰之巅流淌下来的、无形而无处不在的风。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平凡的哈萨克族男子,他是一只正用羽翼丈量天空辽阔的山鹰。
这便是“布尔克特毕”,哈萨克族的鹰舞。作为这项非物质文化的传承人,杰恩斯汗·沙热飞这三十二个春秋的坚守,早已不是简单的技艺传承。那鹰的魂魄,已渗入他的骨血,成为他与这片天地、与万千生灵对话的语言。他未曾料到,这源自游牧先祖的古老舞步,有朝一日会成为连接一颗颗心灵的柔软桥梁。
我总记得他在达坂城阿克苏乡中学教孩子们跳舞的样子。那个维吾尔族的小巴郎,紧紧闭着眼,长睫毛在阳光下扑闪,小脑袋随着冬不拉的节奏微微晃动。杰恩斯汗.沙热飞俯下身,声音浑厚而轻缓,像掠过草尖的风:“听,孩子,这就是鹰翅膀切开风的声音。”那一刻,孩子脸上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他定然在闭着的眼睛里,看见了那只正掠过悬崖、冲向云端的雄鹰。原来,舞蹈不只是动作,它可以是一种声音,一种触觉,是闭眼时心底最磅礴的画面。
他的教学,是一场场感官的苏醒。在篝火旁,他倏然凝神,那双平日温和的眼睛,瞬间迸发出“雄鹰发现猎物时的锐利目光”,让跳跃的火焰都为之一滞。他让柯尔克孜族的青年触摸真正的鹰羽,感受那苍劲的生命纹路;与蒙古族的汉子并排坐下,探讨骏马的奔腾与雄鹰的翱翔,何为驰骋的豪迈,何为孤高的守望。在他的世界里,舞蹈没有族别的边界,有的只是对生命与自然的共同礼赞。
他那件祖传的舞服,重二十五公斤,是岁月沉淀的珍宝。每逢巴扎日,他便会郑重穿上,像一棵移动的、庄严的树。各族的孩子围着他,如同一群跃跃欲试的雏鹰。他俯下身,托起一个塔吉克族孩子细弱的手臂,轻柔而坚定地调整着角度。那场景,不像教学,更像一种生命的传承——一种关于力量、尊严与自由的传承。他的徒弟中,有维吾尔族的艾合买提,有汉族的姑娘,有蒙古族的小伙。艾合买提说得朴拙而真切:“师傅教的,哪里是舞步,分明是各民族要像鹰群一样,互相守望,才能飞得更高更远的道理。”
而他,又何尝只是一位舞者?
那本用拼音小心翼翼抄录着国歌歌词的笔记本,是他沉默的誓言。我曾问他为何如此坚持,他望着远山,目光似乎穿越了雪峰与云层,缓缓地说:“鹰飞得再高,影子也落在大地上。我们的文化再多彩,根,在中华。”于是,便有了那足以刻入记忆的一幕: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中,他成了一个在白茫茫天地间艰难移动的黑点,顶风冒雪徒步八公里。当国歌的音符终于在寂寥的雪原上孤勇地响起,他挺立如胡杨,胸前党徽的那一抹红,成了混沌天地间最坚定、最温暖的信仰坐标。
他将这信仰与舞蹈融为一体。每周升旗完毕,便是那独创的“国旗+鹰舞”晨礼。孩子们身着各色民族盛装,以鹰舞的姿态,向飘扬的国旗致献最赤诚的童心。那刚劲的振臂,如鹰击长空,与猎猎招展的国旗,构成一曲无声却震撼人心的交响。
从毡房到舞台,从牧区到国际,杰恩斯汗·沙热飞,这位被牧民称为“搏击风雪的领头鹰”的汉子,用半生时光,将一种舞蹈,跳成了一条纽带,书写了一部关于融合与守望的史诗。
如今,雄鹰已不独行。当他再次于晨光中舒展开苍劲的臂膀,他的身后,是无数正在振翅的、年轻的翅膀,他们共同编织着一片属于中华民族的、更加壮丽和自由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