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拌面,俗称拉条子,是一种隔三差五就必须惦记的念想。它并非每日的主食,却像埋在心底的种子,时候一到,便要破土而出。于我,这念想曾在离疆的岁月里,疯长成茂盛的乡愁。江南的面太软,岭南的面太弹,都寻不见那股子戈壁风沙赐予的韧劲。于是,归来新疆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一家拌面馆,让那魂牵梦萦的味道在舌尖上轰然炸开,填补所有离别的空白。
而这念想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属于托克逊。
记忆总与风沙同行。那是三十多年前,我随团里的汽车连去托克逊煤矿拉煤。车队在戈壁上颠簸,像一队疲惫的甲虫。终于,路边店出现在视野尽头——低矮的土黄色平房,几乎与身后无垠的沙丘融为一体。帆布招牌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们掀开厚重的棉门帘,内外便成了两个世界:门外,是能把石子吹得乱滚的烈风;门内,灶火正旺,水汽腾腾。
戴着花帽的维吾尔族大叔,正站在案前与面团角力。那团面在他粗粝的掌间反复摔打、揉捏,仿佛在驯服一个活物。他手下,正演绎着这门手艺最核心的机密:盐是和面的骨头,碱是拉面的筋脉,全仗着“三揉三醒”的耐心,才能唤醒麦子最深沉的魂魄。醒好的面剂子被搓成长条,抹上清油,盘卧于盆中,如金蛇蛰伏。
只见他拈起一剂,两手一拉,在案板上一摔,再对折,再拉,再摔。面在他指间欢快地跳跃,由一变二,二变四,愈变愈细,越绕越稠。最后双臂一展,顺势投入翻滚的大锅。盖锅焖煮片刻,是行家才知的诀窍,为的是让面芯熟透,出锅前再浇入一勺凉水,成就那份无可替代的筋道爽滑。
配菜在另一口黑铁锅里旺火快炒。羊肉切薄片,与皮牙子、西红柿、青红椒在热油中激情碰撞。新疆的日照,将西红柿煨烤得格外酸甜,皮牙子锤炼得分外爽脆,它们恰是化解羊肉膻腻、提携万千鲜味的灵魂。有时,也会添上几片时令白菜、几段碧绿豆角,或是一把野生的蘑菇,让这盘中的风景更为丰盛。
我们这些刚从风沙里钻出来的汉子,一大盘微黄透亮的拉条子浇上浓油赤酱的炒菜,便忍不住埋下头大口塞吃。拉条子吸溜起来的声音,混合着门外隐约的风啸,竟成为这方小天地里奇特的交响。蒜的辛辣、肉的浓香、面的麦甜,在口中奏响。风沙的粗粝与食物的温暖,疲惫的身躯与满足的脾胃,在此刻达成了奇异的和谐。若再配上几串烤肉,肥瘦相间的羊肉块在唇齿间迸发焦香,与面的柔韧交织,便演绎着游牧与农耕文明最直白的对话,吃得人是通体舒坦。
尤其是和那些小伙子、打工者、当兵的在一起吃拌面,光在那儿欣赏每个人的吃相,那个歹劲,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一盘面下肚,这个扬手喊:“加个面!”那个大声叫:“再来个!”加面声此起彼伏,老板从不因客人加了两三回不要钱的面而蹙眉,反倒眉眼间带着赞许。这“面不尽,管饱吃”的规矩,背后是新疆人待客的厚道与豪放——在这片看似严酷的土地上,滋养生命的善意从未干涸。个个吃得大汗淋漓时,老板娘会笑着端上一碗清澈的面汤,偶尔还会跟你开句玩笑:“腰行不行,不行再来两串烤腰子补补!”一句“原汤化原食、腰子补一补”,是这顿饭最圆满最温馨的句读和笑料了。
前些时日去库尔勒拍胡杨秋景,顺道再访托克逊。如今的饭馆,比过去的规模大了许多,沿着进出甘沟复杂路段的大缓坡高速路两侧一字排开,像是个小镇。门口车辆络绎不绝,南来北往的旅人依旧在此停驻,让这个小地方显得热闹非凡。然而,在端面的间隙,一些老板倚在门边望向滚滚车流时,脸上却难见笑容,反倒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思。
我听闻,另一条世界上最长的高速公路隧道——天山胜利隧道即将通车。届时,天险变坦途,从乌鲁木齐南山的后峡横穿天山南北仅需十几分钟,乌蔚高速公路的通车,将库尔勒到乌鲁木齐的现有高速公路行程从7小时缩短为3小时。这就预示着,这段曾经托克逊、库米什、和硕的大环线既有高速公路,难免要冷清下来。
我恍然:这拉条子,哪里只是一碗面食。那反复揉搓的,是生活的韧劲;那千丝万缕的,是剪不断的乡愁。它实实在在,折射出新疆人豪放大气的品格;它平平常常,却是这片烟火人间最浓烈的符号。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一条路的兴衰,系着多少人家的营生与悲欢。但我相信,真正的味道自有其穿透时光的力量。正如这天山的风、戈壁的沙,塑造了拉条子独特的筋骨,这份深植于地域与记忆中的滋味,绝不会因道路的变迁而消逝。它或许会换成另一种方式,融入更广阔地域的人间烟火,以更灵动的姿态,抵达千家万户的餐桌,继续讲述着关于这片土地的、厚重而温暖的故事。
夕阳又一次为苍茫的戈壁披上金色的袈裟,千万家面馆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吸溜声。这声音,从历史的风烟里走来,在日常的炊烟里生根,牵着多少人的胃,就系着多少人的心,成为游子心中永不褪色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