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巴伦台

对于位于新疆巴州和静县境内的巴伦台，我的印象是刻在骨头里的，那份感情，混杂着年轻时的惊叹与成年后的了悟，在心里一直是沉甸甸的。

头一回知晓它，是三十多年前，我坐着绿皮火车，作为一名新兵进疆。列车在群山的腹地间沉重地喘息、迂回，正当人被无穷无尽的灰褐色山崖挤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时，车窗前方豁然洞开一片稍显宽阔的河谷。

随着列车员报告站名：“巴伦台站到了！”我急忙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只见几排灰扑扑的矮房偎依在山脚下，一条宽阔而清澈的河傍着铁路奔流。最慑人心魄的，是两岸劈面而来的仿佛是从天上垂沉下来的嶙峋山体，它们像是被巨斧仓促劈开，岩石的肌理狰狞地裸露着，以一种近乎倾颓的姿态压迫下来。那一刻，我被天山毫无修饰的、严酷的险峻彻底折服了。

后来，因缘际会，我竟有机会深入这“驿站”的肌体内部。那是参加地方的光缆施工，在巴伦台驻扎了一些的时日。于是，我得以从火车上那惊鸿一瞥的过客，变成了一个能用脚步丈量其脉搏的暂居者。

那时才知道，这“巴伦台”三字，原是蒙古语，意为“红柳遍布山谷”。这诗意的名字，源于一段气壮山河的归途。

公元1771年，蒙古族首领渥巴锡率领土尔扈特部，从伏尔加河流域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东归故土的万里征途。他们冲破沙俄的重重围堵，跨越雪原、沙漠与激流，付出了族裔减半的惨烈代价，终于回到了太阳升起的东方。两年后，清政府在安置这部归来的英雄时，他们的先遣者踏入这片山谷，看见河滩上山脚下那一片片在干旱与风沙中倔强生长的红色柳丛，惊喜地呼喊：“依木沙合勒克巴伦格！”——“这么多茂盛的红柳呀！”于是，巴伦台，便成了这片新家园的第一个地名。这红柳，不就是土尔扈特部族的隐喻么？在最严酷的环境里，扎下最深的根，绽放出最坚韧、最灼热的生命之色。

光缆施工的间隙，我常在小镇的“街道”上漫步。那所谓的街，其实是216国道与218国道在此交汇而成的一线狭长河谷。镇子小得可怜，海拔却高达两千米，举目四望，皆是山的屏障。

一条清浅的雪水溪流穿镇而过，河滩上，丛生的柽柳与老态龙钟的古榆相依相伴。街道两旁，是白杨树守护着的低矮房屋，镇政府、派出所、医院、学校，一应俱全，像一个微缩的王国。最热闹的，要数供销社的百货商店，砖土的平房里，混杂着商铺与饭店的喧嚣。而那座小小的火车站，高踞于镇中心一侧的半山腰，长长的台阶下，砂石广场上摆放着几张露天台球桌，小商小贩的吆喝声，还有“马的”、“驴的”拖着简易平板车颠过路面的“哒哒”声，与过往的汽车喇叭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谷地交响。

那时的巴伦台，虽地处偏远，却是一处热气腾腾的所在。这山沟里，不仅驻扎着许多部队，还矗立着两座大型钢铁厂——自治区钢铁公司和静钢铁厂与乌鲁木齐市跃进钢铁厂巴伦台分厂。从1971年到1984年，为了修筑南疆铁路，数万名铁道兵和工程兵汇聚于此，开山凿隧，机器的轰鸣与劳动的号子，曾让这条寂静的山谷为之震颤。

亲眼见过，几个蒙古族牧民在百货商店门前，端着一只粗瓷大碗，轮流痛饮着散装的白酒，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笑声爽朗得像能撞碎山巅的云。裹着长裙、蹬着长靴的蒙古族妇女，将马匹拴在临街小店的门柱上，她们挤在柜台边，就着一口大缸里的酒，用蒙语轻声谈笑，彼此倒酒、敬酒，最后告别时那温暖的拥抱，让人感到一种源自古老游牧生活的、醇厚如酒的人情。

然而，巴伦台真正的灵魂，并不全在这世俗的烟火里。它更深邃的精神内核，藏在镇子西北方向十五公里外，那条名为老巴仑台沟的深处。那里，坐落着南路旧土尔扈特部的总庙，被誉为“小布达拉宫”的巴伦台黄庙。

来巴伦台，黄庙是必须要去拜谒的。穿过镇区的喧嚷，越往沟里走，山势愈见庄严，松柏的气息也愈发浓郁。及至尽头，一片金顶红墙的庞大建筑群，依山就势，铺陈开来，在蓝得透明的天穹下，散发着令人瞬间静穆的光芒。

这黄庙，蒙古语称“夏勒苏木库来”，意为“黄教圣地”，始建于乾隆年间，落成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它是整个寺庙群的中心，另有十三座庙宇如星辰般拱卫四周。这里，曾是自渥巴锡之后的第十二任汗王的夏令行宫，也是五世生钦活佛的诞生地。

漫步其间，你能感受到一种穿越了时空的宁静与力量。那墙壁上斑驳的壁画，那经堂里幽暗的酥油灯光，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无不诉说着一个漂泊了百年的部族，如何在这里终于为他们的信仰和精神，找到了一个永恒的、坚固的锚地。这黄庙，便是土尔扈特人东归史诗最后，也是最辉煌的一个定格。

今年的初冬，再次来到巴伦台。一切都变了模样。昔日“一线天”的砂石路，已被宽阔的218国道柏油路取代；低矮的平房大多变成了整齐的楼房；街道装点了路灯，透着现代城镇的气息。南疆铁路的新线改道已不再经过这里，小镇似乎重归了宁静。

这里，不变的，是天山的险峻，它是巴伦台的的骨骼；那遍布山谷的红柳，是它的筋脉；而那深藏在山谷深处的黄庙的梵呗，是它沉静而有力的心跳。这里，变的，就是新建的乌尉高速公路即将通车，那拉提至巴伦台的公路也在扩建，这条沉睡了一些时日的交通巨龙即将再次苏醒，一场更为宏大的热腾即将到来。

巴伦台，这个被群山铭记、被红柳见证、被佛光笼罩的名字，无论外表如何嬗变，它作为历史驿站与精神家园的双重身份，早已在时光的淬炼中，凝固成了永恒。

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那个红柳遍布的山谷渐渐模糊，但半生的记忆依旧是那么的清晰与亲切。致敬巴伦台，用注目礼留下一个过客最深的敬意与美好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