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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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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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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旧梦一羊裘

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舅舅。这念头多半是新疆的戈壁大漠的黄昏钻进心里——当夕阳把东天山的博格达峰镀成暗金色,我眼前时不时浮现出那片被岁月浸透的陇西黄土高原。愧疚便在这时漫上心来,湿漉漉地压在胸口。我欠舅舅的,哪里只是一份未曾敬上的孝心?我欠他的,是一声像样的告别,是一个外甥该有的、滚烫的牵挂。

母亲只有这一个弟弟。那就是我的舅舅了,舅舅姓李。说来惭愧,我到今天都不知道舅舅的大名——我们那一带的乡下,孩子问长辈的“大名”,总感觉是件不敬的事。“舅舅”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称呼了。

他们这代人,生在民国的尾巴上,一脚踩进朝代更迭的硝烟里。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惊惶还未从骨子里抖落,紧接着又是那要命的三年自然灾害。他们是从一层又一层的劫难里,一次次从死亡线上爬过来的人。 等到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日子刚刚好过了,他们却已经老了,像秋后的蚂蚱,很快便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刚刚温热起来的土地。

我童年里关于舅舅的记忆,总是混杂着香烛的烟气和野孩子的汗味。那时随母亲回通安驿镇的邢家岔舅舅家,十次里有八次,是去给外婆烧纸。我最怕跨进那间昏暗的堂屋。母亲一进去,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冷硬的泥地上,对着摆着纸钱和献饭的桌案,哭声像从肺腑最深处撕裂开来,一声声,惨烈得让屋梁上的尘土都要簌簌往下掉。我吓得缩在门框边,看着舅舅蹲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咂着旱烟,脸上的皱纹被烟雾笼罩,像一道道干涸的河床。

后来,我才懂得母亲那滔天的悲伤源自何处——三年自然灾害时,我的外婆,就饿死在从娘家回家的路上。母亲总说,那几年,陇中的天是黄蒙蒙的,满山遍野白花花一片,地是裂着大口子的。尸骨就那样横在路边,没人有力气掩埋。村里和山上的榆树皮早被剥得精光,白森森的树干指着天。有些地方,饿疯了的人,连“易子而食”的惨剧都发生了。 外婆没能走回家,倒在了这片哺育她又吞噬她的土地上。舅舅是亲手收敛了自己母亲骸骨的人。他从那样的年月里活过来,脊梁却被压得有些弯了。

可孩童的心是漏筛,滤不掉悲伤,却能漏下无数闪亮的快乐沙砾。在舅舅家,我便是脱了缰的野马。我和表哥表姐结成坚固有力地同盟,呼啸着冲下山坡,与村里的另一群“不顺眼”的孩子“开战”。土块是炮弹,弹弓是利器。我们能为一片长着酸刺莓的草坡、一洼雨后浑浊的“汪水”,打得尘土飞扬,凯旋时个个像得胜的泥将军。常常是前脚刚迈进院门,得意地炫耀战功,后脚便有邻家大人扯着头上挂了彩的孩子来“问罪”。母亲气得满脸通红,抄起笤帚满院子追着我打。这时,舅舅总会从屋里慢悠悠地踱出来,用他单薄的身子有意识地挡一挡,脸上竟还漾着笑纹:“治个怂调皮地很,将来有出息!” 那笑,像阴霾天里忽然漏下的一束光,照亮了我所有惶恐的角落,也纵容了我全部的“创造力”。

舅舅家的搪瓷脸盆、粗瓷大碗,都曾是我弹弓的靶子,坑坑洼洼,伤痕累累。我能把玉米秆和叶子编成威风凛凛的铠甲,用废弃的筐箩和玉米秆芯做成摇摇晃晃的乌纱帽,手握铁钗,站在院墙的豁口上,扯着嗓子吼“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舅舅就蹲在门槛上,眯着眼看,手里的烟锅一明一暗,仿佛看的不是孩童胡闹,而是一出真正的人生大戏。

舅舅家的阳坡上,有一排沉默的窑洞,像大地深深凹陷的眼窝。洞下便是他们刨食的几亩薄田。农忙时候回舅舅家,母亲会带我去地里帮忙干活,她指着那排黑黢黢的洞口说:“咱们也住过那儿。这曾经是我们的家。” 声音飘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母亲和舅舅的根,本不在这里。他们从天水甘谷一个叫谢家店的地方,被时代的巨浪裹挟着,躲避战乱,最终扎根在这陇西的山沟沟里。而我家,据母亲说,原本在陇西县城边上奶奶的娘家柴家门,有上百亩的园子,算不上是富户,但也是大户。

可解放战争的尾声,陇西上空并不太平。飞机低空掠过成了常事,人们从最初的惊惧到后来的麻木。直到那一天,几架飞机像往常一样掠过,人们还在各自忙碌,突然,一种刺耳的、从未听过的呼啸声撕裂长空,紧接着,几声巨响,地动山摇——炸弹落下来了。 整个县城在颤抖。其中一颗,就落在离母亲不远的果园里,像小水缸那般大,直直地扎进松软的泥土,万幸的是,它没有爆炸。死神在最后一刻打了个盹。死里逃生的父母,再也无法在县城住下去,收拾了简单的家当,投奔到山沟里的舅舅家。那一排窑洞里最向阳、最干燥的一孔,便收留了父母兵荒马乱的三年。后来,父母又搬迁到十里外的八石湾祖居地,算是彻底安顿下来。那些窑洞,是舅舅给予父母最坚实的庇护。

后来,我飞走了。参军,去了遥远的新疆,成了守卫边疆的一名战士。三年服役期,我只回了一次家。舅舅听说我回来了,翻过两道山梁,走了整整十里的崎岖山路来看我。

再后来,我圆梦军官,当了排级干部。 探亲时,心里有了些底气,特意带了一斤当时能买到的最好的茶叶去看他。茶叶用铁罐装着,碧绿蜷曲,散发着清冽的香。舅舅打开盖子,捏起一小撮,凑到鼻尖深深地、久久地闻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香,香地很,真敢是好茶叶。”可他转身就让舅母把铁罐锁进了屋里那只乌黑的大柜子,说“留着来人了喝”。我知道,他是舍不得。

日子似乎真的好了。随着职务的晋升,我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远在陇西的舅舅。我攒了些钱,买了件地道的新疆羊皮袄,皮毛雪白厚实,摸上去像一团温暖的云。我想象着舅舅穿上它,在冬日的野外劳动回来后,坐在炕头呷一口罐罐茶,该有多舒坦,多体面。我盘算着,这次回去,定要陪他好好坐一夜,把那些来不及问的旧事,一件件问个明白。可遗憾地是,我回到老家后,母亲告诉我舅舅去世了。这件没有送出去的礼物只能留给了父亲。但那个通往舅舅家的路口,永远地塌陷了,呼呼地灌着穿堂风。

近些年,我时不时从新疆回老家,开车经G30连霍高速从通安驿下高速时,总是不由自主地绕道邢家岔,想看看舅舅的村庄。表哥有本事,把老院子收拾得齐整,过去的老土房已推倒,盖起一排三间砖混结构的敞亮瓦房。院子不大,却干净,两扇钢筋焊制的栅栏铁门时常锁着,从外往里看,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表哥来从的孩子在县城里成了家,爱人平日里带孙子,他自己常年在县城打零工,地也承包出去了,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路过时,我只能在门口呆呆地张望,仿佛能看见舅舅蹲在旧日门槛上抽烟的背影,可一眨眼,那却是一片白花花的、寂静的日光。

从表哥家到我老家,要翻过一座山梁,开车爬上山顶。视野陡然开阔,心却更空了。我在这熟悉又陌生的高处转悠,寻找记忆的坐标。山阳坡上,那排曾收留过父母悲欢的窑洞,已彻底消失了踪影。新推出来的层层梯田,像巨大的、苍白的伤疤,覆盖了旧日的一切。 而更远处,一座座巨大的白色风力发电机,像来自未来的巨人,矗立在每一个制高点。它们三片长长的叶片缓慢而有力地转动,划破亘古不变的气流,发出低沉、恒久、类似呜咽又类似吟唱的嗡鸣。那声音,不像风,倒像极了超低空掠过的飞机——像母亲记忆中,那些带来恐惧与分离的钢铁巨鸟。新时代的气象浩浩荡荡,却让我这个旧日的怀想者,感到一丝失却宁静的怅惘。

我站在巨大的风车下,仰头望着它画出周而复始的、巨大的圆弧。叶片转动,将眼前的景象切割、搅碎、重组。恍惚间,舅舅那句“将来有出息”的笑叹、母亲在堂屋撕心裂肺的痛哭、窑洞黑黢黢的注视、弹弓在瓷碗上留下的清脆炸响、那罐没舍得喝的碧螺春、那件永远送不出去的雪白羊皮袄……所有破碎的时光,所有未竟的情感,都被这旋转的力无情地卷起,在陇原暮色苍茫的天空下,纷飞,旋转,最终融为一片模糊的、轰鸣的背景。

风更紧了。叶片转得急切起来,那庞大的嗡鸣声灌满了耳朵,也涨满了胸膛。我忽然酸楚地明白:我那无处安放的愧疚,舅舅那沉默如山的庇护,母亲那源自饥荒与战火的终生悲恸,以及这片黄土地上所有的死生、离散、坚韧与盼望,都已被这新时代的风车,坦然而又必然地碾过,高高扬起,融进了这不息的风里,送往无边无际的苍穹。

它们不曾消失。

它们只是以另一种形态,在这陇原之上,在我血脉深处,永恒地、沉默地盘旋。而我那一声迟到了大半生的“谢谢”,终于也不必再说出口了。风知道,黄土知道,那转动着的、巨大的白色叶片,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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