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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应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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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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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味陇西

腊月的陇西,风是有了锋刃的,刮在脸上,凛凛地带些疼意。可你若是在这老城的巷子里走走,那疼便被另一种东西化开了。这个地方的风里缠着一股子醇厚的、沉甸甸的咸香,像一条看不见的、温热的舌头,轻轻地舔过你的鼻尖。这香气是有根的,它从家家户户的门楣窗隙里钻出来,从旧年深褐的屋瓦与墙砖的苔痕里渗出来,更从城外无边的、苍黄的陇原山野地里,被冬日那疏淡却干净的阳光一蒸,便浩浩荡荡地涌进城来。这便是腊肉的香了,是陇西冬日里最固执、也最湿润的魂。

这魂,是从很深很深的年月里走来的。人说陇西是甘肃最初的省会,天南地北的滋味都在这里落了脚,可唯有这腊肉,成了此地最硬的招牌。老话里有个名号,叫“死驴张家”,听着粗粝,却是一段传奇的起笔。如今,张家的后人张营军说起祖上,眼里便有了光。山西洪洞大槐树的根脉,将腌肉的技艺像种子一样,揣在行囊里带到了这片黄土旱塬。

自清朝同治年间算起,这咸香的脉络,已蜿蜒了二百来个春秋。他的太爷爷、爷爷,民国时候便赶着牛车,载着腌得透亮的半扇猪肉,“吱吱呀呀”地,走上好几天,送到兰州黄家园去卖。那光景,牛车后头跟着的,怕不只是尘土,还有一路散不去的、勾人魂魄的肉香罢了。如今,这香气已繁衍成四百多家个体户灶膛上共同的炊烟,古老的手艺,竟在商业的活水里,愈发精神了。

这精神的底子,是极讲究的。肉,必要岷县、漳县一带山里跑的蕨麻猪,吃百草,饮清泉,肉里便先自带了一股子山野的清气与韧劲。腌料更是陇原大地的馈赠:陇南的“大红袍”花椒,麻得醇厚;民乐的小茴香,香得清冽;更少不了白银的“雪花盐”,那盐粒儿如它的名字,细白晶莹,仿佛把西北冬日最早的一场雪,采来研碎了,用它来点化这山野的厚味。匠人们将半扇猪肉铺开,像是展开一卷等待书写的皮纸。手心里托着盐与香料,一遍遍地搓,一遍遍地揉,劲道要匀,心思要静,直搓得那肉皮发亮,调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仿佛要透过皮肉,先钻进人的心里去。

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了。肉入了腌池,如同入了禅定。两个多月的时光里,盐的锋芒,花椒的麻意,茴香的温醇,还有其他二十几种说不清的草木精华,便与猪肉的肌理,在黑暗与寂静中,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深入骨髓的对话。这过程,竟与千里之外云南的宣威火腿,有了异曲同工的妙处,都是时光与微生物联手的杰作。

之后,便是晾晒。在陇西干冷透亮的空气里,在带着哨音却并不潮湿的风里,在冬日那看似无力、却极具耐心的阳光里,那肉一日日地褪去了浮肿,收敛了身形,颜色却一层层地深下去,沉下去,亮起来。瘦肉的部分,渐渐收成一抹嫣红,像是暮秋林梢最浓烈的一抹霞,被风干后凝在了上面;肥肉呢,则变得通透,润泽,像是一大块上好的、温润的黄玉,或是琥珀。最动人的,是那表面慢慢沁出一层薄薄的、茸茸的白霜,那是盐的精华,是岁月凝结的轻吻。

这景象,在乡间尤甚。许多农家,还在自家垒起了小池,养着年猪。入了腊月,院子里向阳的檐下,便悬起了一排排这样红白相间的“肉林”,成了冬日庭院里最奢华的装饰。却也招鸟儿。灰喜鹊,麻雀,总在头顶盘旋,瞅准了空子便要啄下一口。于是,院里便又添了风景:或是立一个戴着破草帽、挥着破衣袖的稻草人;或是在肉上方的铁丝上,挂几个空了的易拉罐,风一过,“哐啷哐啷”地响,响声混着肉香,在清冽的空气里荡开来,倒把日子衬得愈发鲜活而忙碌了。

这般费尽心血得来的滋味,陇西人是不肯独享的。它是待客的“主打”,是团圆时最隆重的信物。腊月里,若有游子归来,脚步才踏进门槛,那暖意便先随着香气扑上来了。最地道的吃法,简单到极致:取一块腊肉,在滚水里洗过,煮熟,待那香气毫无保留地蒸腾满屋,便捞出来,趁热切。好刀工的师傅,能切得薄如纸片,那肥肉的部分,对着灯光一照,真的是晶莹透亮,如玉如脂。最豪爽又最暖心的待客礼,便是主人将这样一片还微微颤着的、半透明的腊肉,直接递到你手里,或夹进一个刚出锅、热腾腾的、暄软的蒸馍。馍是麦子的本香,热力一激,腊肉里被封存的醇厚咸香、油脂的丰腴,全都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无需任何赘饰,便是人间至味。若再讲究些,腊肉炒韭菜,腊肉炒蒜苔,那是下酒的恩物;剁碎了拌馅,做成腊肉韭菜包子,一口下去,油润鲜美,能把整个冬天的寡淡都驱散,这便是最勾游子魂魄的所在了。

在异乡的灯下,拆开一个从千里之外寄来的包裹,真空袋里的腊肉,颜色或许不如记忆中那般鲜亮,可一旦蒸热切开,那股独一无二的、混合了盐香、料香与岁月沉香的气息弥漫开来时,你夹起一片腊肉,当那咸香在口中化开的刹那,眼前出现的,一定是老家冬日院子里,那排挂在铁丝上、在寒风里微微摇晃的腊肉,是母亲在灶间忙碌的背影,是父亲挂易拉罐时那专注的神情。

这哪里是在吃肉呢?分明是将一整片故土的冬日,将屋檐下的烟火,将父母的凝望,一并吞咽了下去,妥帖地安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古人的诗说“馈肉香倾城”,又说“雪压茅檐腊味浓”,这“倾”的,这“浓”的,何止是城与味?更是游子那被岁月拉扯得薄了、淡了,却总在此刻被一击而中、汹涌澎湃的乡愁了。

如今,这古老的滋味,也搭上了时代的快车。电商的脉络,像新的毛细血管,将这陇原深处的浓香,输送到天南海北。鼠标轻点,一份来自甘肃陇西的腊肉,便能跨越千山万水,去慰藉一个思乡的胃,一颗漂泊的心。“中国腊肉之乡”的名号愈响,现代化的车间里,规模化的生产,守着不变的规矩。可我知道,那最地道的魂魄,或许依然在乡间农家的院子里,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在风与时光耐心的雕琢里,在鸟儿“哐啷哐啷”的啄食与驱赶声里,一年一年,默默地凝成一片红霞,一捧白玉。

它悬在檐下,是风干的岁月,是具象的乡愁。任流光飞驰,这抹红白相间的陇原至味,始终在烟火缭绕处,默默守护着一方水土的记忆,并成为天涯游子心中,一缕永不风干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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