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一个外地朋友曾经当面对我说:“乔善这个名字不好,乔装善良。”时隔多年,言犹在耳,不敢忘却。
听人谈到自己的家乡,我自然是洗耳恭听。记得当时的情形是,他的话音一落,我心里先是一惊,然后报之一笑,不作任何辩解。
其实,“乔善”这个地名与壮族地区的许多地名一样,都是壮话的音译。“乔”也好,“善”也好,在汉语语境里没有任何含义。就像“纳翁”,在壮话里,“纳”是“田”,“翁”是“烂泥”,合起来是“烂泥田”。当你与壮族地区的某个地名照面时,千万不要奢求在汉语系统里找到答案。文首提到的那位朋友不明白个中奥妙,仅从字面上去理解,自然也就隔靴搔痒,挠不到点上。
乔善这个地名的来历,有两个说法。一个说,过去,老街边上的乔善河有一个渡口,人们要前往天河集成的锅厂,进而前往四把、东门、宜州,都得从这里乘船过渡。从古至今,生活在乔善地界上的老百姓,绝大多数是壮族,平日里讲的都是壮话。壮话把“渡船头”“渡口”叫作“邱旋”。“邱”是“头”,表示地点、方位,“旋”是“船”,表示事物,起修饰和限制的作用,合起来就是“邱旋”(渡船头、渡口)。这个在方言里被人叫作“邱旋”的渡口,在时光的某个段落也叫作“清潭渡”。看到这样的名字,人的眼前就浮现出碧波荡漾的清清河水,以及叫人流连的旖旎风光。
我想,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天河县首任“县长”一定是个“交流干部”,下车伊始,便来到乔善这个地方“调研”。听到老百姓用壮话称呼自己脚下的土地,便叫身边的“秘书”用汉字记录下来,作为官方记录在案的“标准”地名。后来的继任者按照“惯例”,对这片土地“邱旋邱旋”地叫,发音略微一转,就变成了“乔善”,最后约定俗成,沿用至今。这个说法真假不得而知,但在现实中能找到依据,能够自圆其说,相较而言,比较靠谱。
另一个说法则充满了浪漫气息,说古时候,乔善附近有一座桥,很高很长。高到什么程度?高到看不到桥身,长到什么程度?长到看不到桥头。整天云遮雾绕,若隐若现,是一座仙人造的桥——“仙人桥”。至今,乔善街边还保留着与此桥有关的地名,一个是桥巩(乔巩),一个是桥头(乔头)。“仙人桥”用壮话来讲就是“桥仙”,“桥仙”的谐音就是“乔善”。这自然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但却弥漫着一股袅袅娜娜的仙气。尽管没有任何可靠的依据,人们还是愿意相信有这么一座仙人桥的存在。因为有了这样一座桥,他们的愿望便有了寄托,日子便有了奔头。
照我说,对于“乔善”二字的含义,大可不必太认真,既然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不妨顺其自然,存此一说。但有一点是必须要讲清楚的,认为“乔善”的“善”是“善良”之意,完全是不明就里的人的无端揣测,而“乔装善良”的解读更是不着边际的凭空臆想。此善非彼善,二者之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从古至今,当地百姓的善念是从骨子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绝非“乔善”二字使然。
最能够直观传达乔善百姓善念的,就是清代道光丙午年(1846)纳统人韦代昌倡建的甘华义渡。这份善念像眼前这条河的河水一样,不含任何杂质,照得见头顶上的云影天光。
因为有摩崖石刻的加持,甘华义渡没有在时间的旷野中风化,给我们保存了一份温馨而持久的乡间记忆。
2018年4月里的一天,为了寻找到那个名叫徐衡绅的罗城“县长”,我们的朋友短火急匆匆从宜州赶了过来。在我们事先规划好的行程里,城内拓哆啰岭上的《改修哆啰岭文峰塔记》和远在乔善的甘华义渡摩崖文字,都是我们此次考察的对象。
短火甫一抵达,我们随即向哆啰岭进发。 从上午九点开始,短火、小楼和熊猫三人顶着炎炎烈日,围着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石碑整整忙碌了几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才宣告结束。按照之前的计划,吃罢午饭,我们便要赶往乔善察看甘华义渡摩崖石刻。但因购置一把伸缩梯耗费了过多的时间,天色已晚,计划不得不搁置。商讨一番之后,决定第二天再重新会合,动身前往。
第二天,我们如期到达指定地点,驱车前往。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发现甘华义渡石刻在石壁的四五米高处,我们事先买来的伸缩梯还是太短。于是向周边的村民求助,一个热心的小兄弟用小货车拉来了更长的两架木梯,与原先的伸缩梯搭配使用,才勉强够着了石壁上的文字。然而,在梯子上拓碑,操作起来极不方便,工作进度慢得让人着急。再加上石壁上的文字实在太多,时间远远不够用。看着天色渐晚,我们只能极不情愿地收工,期待着下一次准备更为充足的行动。
时隔不久,古金村纳统村民找来装修房子批搪外墙搭架用的竹篙,搭建了一个稳固的架子,然后在一个周末邀约我们前往拓印。这次的准备工作做得无可挑剔,我们顺利地拓完了石壁上所有的文字,并在众人的层层围观中,用手机将拓片文字做成了电子版,发给善良而淳朴的村民,算是给他们慷慨付出的一个小小的回报。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无数次经过这里,也无数次地忽视了它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人用心地讲述过它,描绘过它,传播过它,以至于它长久地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无声无息,乃至被世人遗忘。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山那边有一条河,叫古城河。它往下流,流到十几里外之后便改称乔善河。后来上了学,听老师讲授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知道河流之上,窄处有桥梁,宽处有津渡,知道古时候河流是人员往来和物资运输的不二选择,也是一个地方与外界保持联络的重要孔道。
近些年,经常翻阅古老的原天河、罗城县志,发现上面有许许多多古老的渡口——西门渡、江口渡、上枧渡、清潭渡、黄金渡、寨博渡、石龙渡、上西渡、广德渡、板仗渡、陈高渡、永寿渡、永济渡等,不一而足。这些渡口就像瓜藤上的瓜一样,悬挂在河岸边上,成为一道遥远而真切的风景。在这道风景里,舟楫欸乃,各色人等,来往穿梭,为生存而奔忙。现如今,在龙岸、黄金、小长安一带,“挑石龙担”的说法依然在坊间流传着,不停地为人们讲述码头上的古老岁月。
在这些渡口当中,能称之为义渡的并不多,仅有龙岸夏珠村的广德渡、板仗村的板仗渡、陈高村的陈高渡、禄马村的永寿渡、北呼村(位于风强与良泗之间,村民已迁往别处,村庄消失)的永济渡,以及乔善纳统的甘华渡,数量占不到一半。办义渡是需要经济实力的,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作后盾,要想做建义渡、创茶亭这样的善事,完全是做梦。这就是为何罗城的义渡基本上集中在经济条件较好的黄金、龙岸一带的原因。
或许是在几年前写过《义渡横江了无痕》一文,引起了世人关注甘华义渡的缘故。2021年12月,甘华义渡倡建者韦代昌所在的纳统屯派来代表找到我,说要在村口立一块镌刻有“甘华义渡第一村”字样的奇石,纪念祖上倡建义渡之功德,让我帮忙写一份甘华义渡的简介。盛情难却,便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距离此处约500米的古金大桥北侧,原来是渡口,老班人称“甘华渡口”,后改称古金渡口。据史料记载,纳统屯韦代昌为了方便当地村民渡河,出钱造船,购买田地给渡夫免费为过往人员渡船过河。道光丙午年(公元1846年),时任天河县知事的刘悌堂巡察思合、古罗(现古金)、古波(现古城)。过渡时,听闻有人为方便过往行人,砍竹造船,并将房子、耕田和牛马作为报酬赠予渡夫,命渡夫长年为人摆渡,并约束渡夫不可收取行人钱财,否则禀官罢职,另选他人取而代之。规矩一立,历任渡夫谨听教训,无人敢于违拗。渡口也由此成了造福乡梓的义渡,延续百年,经久不衰。
为褒扬这一善举,“使闻者知为善之乐”,便请来石匠于对岸岩壁之上题词:“飞瀑悬崖,甘华义渡,乡闾表帅”,且意犹未尽,在一旁挥毫写下“忠孝传家国,诗书教子孙。广行方便路,阴骘满乾坤”的诗,以彰其贤。
为了继承弘扬先辈积德行善造福乡梓的嘉言懿行,特立此碑,传承千古。
今年七月,广西古籍保护中心的专家前来罗城拓碑。尽地主之谊,为他们工作提供方便,必要时搭一把手,这是应有之义。于是,我随同他们一起来到甘华义渡,再次仰望那石壁之上渐行渐远的古老身影,再次抚摸那些守候在时光角落里的孤寂的文字。
“广行方便路,阴骘满乾坤”“使闻者知为善之乐”……在漆黑的夜晚,这样温情的文字定然是一盏盏明灯,在照亮脚底下弯弯曲曲的道路的同时,也一定照亮了头顶上那块窄窄小小的天空。
这些年,我不停地造访甘华义渡,凝视那些镶嵌在石壁上的鲜红的文字。缘由无他,只因此处镌刻着河水一般远古而清澈的善念。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