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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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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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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无关春天+向梦阳

在春天,皮耶尔喜欢的花都谢了。

苍凉的空气被温热的春风吹走,也吹走了灰白的太阳。周遭的颜色仿佛一夜之间充盈了,饱满了,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道路上响起卖报人的叫卖声,让皮耶尔想起软绵绵的泥土和含着阳光的小麦色的脸。

叫卖声冲破了窗户,也叫醒了昏睡的皮耶尔。他掀开被子,保暖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床单上密布着他褪下的皮的碎片。新肉已经长出来了,像一件羽绒服般紧密地贴着他的骨骼,走路时,娇嫩的皮肉就像是一只行走的大型果冻。皮耶尔不得不重新感受身体的重力,将自己拉下了床,窗外种着颜色浓郁的杜鹃花。

“嘭嘭嘭”,什么人拍着他的房门。他艰难地起身,像是穿了三层厚实的棉服,而骨头也仿佛跟着皮肉晃动。在打开门的一瞬,春风载着明媚的阳光拥住了皮耶尔。他的汗毛全部立了起来。

“有你的信。”送信员将充满花香的信塞到皮耶尔手里。信封白净平整,印着金黄的封蜡。

皮耶尔扫视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便快步冲出了房门。一切都染上了五彩缤纷的亮色。突如其来的光芒使他头晕目眩,连路砖缝里的一粒灰尘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的额头发着烫,就像冬日里患了流感的那些日子。皮耶尔使劲地吸着久违的通畅的空气,热风也变成冷的。他感受到了幸福。

皮耶尔从不理解颜色,他在黑白两色外的颜色面前愚钝得像试图读懂尤利西斯的原始智人:他可以识别颜色,却不能理解它们。人们总会说:皮耶尔,你蜕皮后清爽多了,之前的褐色皮肤闷得就像堆满黄色枫叶的深秋——他们喜爱新肉的颜色,却并不理会其中的苦恼——这就是一种对颜色的理解。

皮耶尔的蜕皮,一直是城镇居民们的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

皮耶尔将双腿想象成两根高跷:迈出左腿,笃在地上;以左腿为支点,右腿笃在地上,成为新的支点。他憋红了脸。街上从没有人提到皮耶尔的步态异常。所有的异常都融化在这场春天里了。

“皮耶尔——”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孩轻巧地翻过白漆的庭院栅栏,身后跟着孩子们的打闹声。吹来的春风一条条地挂在皮耶尔的新肉上,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层层挂满零七八碎的小物件的圣诞树。

“听说你收到了信,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她捧着一坨还未消融的积雪,其间夹着松软的泥土,像是巧克力豆蛋糕。皮耶尔接过积雪,冰凉的雪使他放松下来,以至眼前的这一对羊角辫也变得可爱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皮耶尔,时不时望一望他的眼睛。皮耶尔正准备说出对那个惯常问题冥思苦想好的答案时,那个问题却在一声“再见”之后,破天荒地溜走了。

他忽然有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感——奇怪,之前也有鸟叫吗?他侧耳倾听,鸟鸣由远及近,直到在地上投下羽冠的影子。皮耶尔挥动高跷,重心向前,仿佛随时都会摔倒。那个影子紧追不放,始终落在他的头顶。他又想起那只总爱拿自己当笑料的蓝色长毛鹦鹉,扑腾着翅膀,那印着红斑点的黑鸟喙仿佛一直准备着要朝他啄下来。入春后,它的羽毛就像是崭新的徽章。养鸟的老人对此百看不厌,他总邀请皮耶尔陪自己心爱的鹦鹉玩耍,春天一来,又让他把阳台上晒得发闷的发油取来,将鹦鹉的羽毛梳理得线条分明、油光滑亮。

“早安。”

皮耶尔一激灵,随之颤抖的新肉带来撕裂的疼痛,捧着的积雪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蓝毛鹦鹉也常对他道早安,可那通常意味着它又要说出新的笑料了。

“刚蜕完皮吗?”一位穿着休闲的青年关切地问道,似乎没有注意到皮耶尔所受的惊吓。

皮耶尔盯着路面上快速消融的积雪,小声地回应。

“那就好。”青年的目光也落到积雪上,“这是你要用的吗?——我们那儿有很多,是一场入春派对。你不来吗?”

尽管皮耶尔几乎不参加派对,可预感到拒绝他将会遭致一系列对蜕皮状况的关心,陷入更为窘迫的境地,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青年的邀请。

二人沿着大路前行。路途上,青年口若悬河地谈论城镇上的各种趣闻,也免不了询问有关蜕皮的种种问题。好在,一栋新刷了漆的欧式小别墅及时地出现,明显有别于低矮的平房,神气地矗立在他们眼前,里面似乎很热闹,不断传出叮叮当当的碰杯声和尖笑声。脚尖刚沾到门槛,青年就急切地大喊:“都让让,别碰坏了皮耶尔刚长好的皮。”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为了控制身体而满头大汗的皮耶尔上,他就像杯子里被迫摇晃的酒。

完了……

皮耶尔紧闭双眼,下颌微微颤抖。

脖颈处却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还有浓郁的梅花和杜鹃花香。一位憨态可掬的老奶奶为面前惊愕的皮耶尔戴上了花环。“恭喜蜕皮。”她的话音未落,有人打了声唿哨,人群再度沸腾起来。“都让一让——让一让。”青年神气地走在前方,为皮耶尔开路。

皮耶尔只顾得上看自己的双脚,行走在迷宫似的人群中,被绕得头晕脑胀。

“积雪……”

青年像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最后,竟把皮耶尔领到了正中央的舞台上。

没了积雪抗热的皮耶尔像一只鼓鼓囊囊、装满汗水的水袋,人们接连送来的花环的气味绕在脖颈,时不时猛地勒紧一下,使他几近晕倒。

“谁是我们城镇第一个收到信的人?”青年令皮耶尔坐下,突然振臂高呼。

“皮耶尔!——”涨潮的人群拥到舞台旁。一个人摘下桃花的花瓣,未等皮耶尔反应,就将它吹到他的身上,而这引起了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人们欢呼起来,将五颜六色的花瓣甩向舞台,霎时形成了花瓣的瀑布。皮耶尔只觉得面前眼花缭乱、乱成一团。“大家别再送我花啦——”,在人们的欢庆中,他的声音变成了滴入大海的一滴水。

“怦怦,怦怦怦”,黑压压的花瓣砸向皮耶尔。他心跳加速,只能在浓稠的花香和憋气的切换间得到喘息。尽管他很想起身,可那些新肉却如软绵绵的泥巴般瘫在椅子上。于是他改用嘴巴呼吸,花香终于消失了,凉爽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肺部。接着,一片花瓣飘飘悠悠,呛进了皮耶尔的嗓子眼。

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作干呕状,可那片花瓣仍紧贴在他的喉咙口。欢庆的声音稍微减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的眼神。心急的皮耶尔干脆伸出手,扣自己的喉咙,却怎么也找不到花瓣的位置。室内明显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用或疑惑或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干呕的皮耶尔。“来人啊,快叫医生——”青年大喊。此时皮耶尔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直挺挺地伸向青年,步伐趔趄,时不时发出僵尸似的干呕声,脸也变得青紫。

“咳、咳——”皮耶尔的手搭上了青年的肩膀,将其紧紧箍住。“咳——”“您是怎么了?”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那片花瓣终于被呛了出来。重获新生的皮耶尔几乎是失控地大吼道:

“快给我积雪!”

青年用困惑的眼神看着他。人们窃窃私语:谁也不明白在这个春天需要积雪做什么。原本欢庆的人群最终鸦雀无声。皮耶尔感到自己的汗水变成了一滴滴油,又轰——地一下被点燃。怒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积雪、积雪——听不懂吗?——我需要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跌跌撞撞的皮耶尔被柱子似的人们弹向了门口。人群的热气倏忽间消散在他身后,可迎面而来的是初春的暖意。直到皮耶尔离开,人们也没能理解这个看着好端端的皮耶尔究竟做了什么。

重回街道的皮耶尔泄气地扯下花环,他不明白青年为什么要骗他、那些厚厚的积雪又是怎么在恍惚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来到城镇边缘的铁门旁。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哨兵,穿着纹有花朵图案的盔甲。他们看见皮耶尔,立刻为他打开了大门。在离开前,皮耶尔回望了一眼城镇,团团蓬松的粉紫色云朵上贴着一弯彩虹,白灰色的太阳点亮了城镇,整座城的建筑排列一览无余:红墙白瓦。目光逐渐推移,仿佛能看到它的边缘。重重折射的光线在他的眼里化为了游动在空中的红红绿绿的光斑,朦朦胧胧——一旦皮耶尔尝试捕捉这些缱绻的春意,它又刹那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普通的风景。

不远处,一群孩子正在草地上嬉戏,或打或闹,或跑或跳,拥有羚羊般的健壮的小腿。他们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腻在一起。皮耶尔羡慕地凝视着这幅田园牧歌式的画面,之后长舒一口气,仿佛是将吸入的春意统统吐出似的。

皮耶尔迈出了大门,春天却没有随之而去。门外是幽绿的森林。树叶的缝隙里现出一条往上延伸的石砖小路,看不到尽头。阳光被切割为细密的碎片掉在石砖路上。皮耶尔踏上去,石砖路弹出一声脆响。他被簇拥的树枝推着挤着沿小路向上,犹如乘上了一个被爬山虎缠绕着的电梯,时而能偶遇几朵花苞和几粒嫩绿的芽——它们的种类都很普通,所以很快被关在了重复的绿意里。

随着电梯的上升,皮耶尔愈发地感到吃力。这会儿他已经能稍微自如地活动身体,堆积的部分新肉因为运动而变得紧实,支撑起了皮耶尔的骨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自己似的,皮耶尔大汗淋漓,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休息。直到树枝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皮耶尔才找到了原因:道路竟倾斜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按照这个趋势,最后必须将手指插进砖缝里,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才行。皮耶尔意识到,他要去的地方在山顶,而非森林深处。

不过,此时的他却无暇顾及这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朵纯白的玉兰花正傲立枝头,仿佛摆脱了春天的重力。他摘下玉兰,放进口袋,一股来自冬季的清凉霎时舒缓了他紧绷着的大腿,令他的心神都安宁下来。

正如皮耶尔所料,之后的路程与其说是步行,不如说是攀山,好在这对已经习惯身体的他来说并不特别困难。继续上爬,一些特属于冬季的花儿一朵朵地冒出头来:玉兰,水仙,腊梅花……当皮耶尔气喘吁吁地攀住路途的最终点:悬崖的边缘时,他的左手握到了一团冰凉而厚实的物体。喜上眉梢的皮耶尔双腿一蹬,跳上了平台:果然是积雪。在山顶,冬天还没有过去。皮耶尔的身体因寒冷而打着颤,灵魂也因喜悦而止不住地颤抖,就像是这片冰雪天地抽走了他所有多余的新肉,使他的身躯倏地缩紧。多适合蜕皮的地方——皮耶尔感觉自己轻盈得仿佛能溶入寒风,飘上云端。他恋恋不舍地踩着脚下的雪地,因稀碎的嘎吱声而心满意足。可能是因为在雪地里踌躇了太久,皮耶尔因寒冷而产生的颤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勃发的暖意。而当他察看山底的城镇,春意已凝为了一个小点。

由冰柱搭成的宫殿突破缭绕的云雾,现出它的轮廓,那正是皮耶尔的目的地。确认方位的他不敢怠慢,朝其走去,留下一连串或深或浅的雪坑。

满面愁容的国王盯着通体透明、一动不动的冰雕卫兵:这些冰雕的表面没有任何纹路,看不出内部的厚度,倒映着一成不变的雪景,更像是一层死气沉沉的壳,却是可以自主活动的。有意无意地,国王模仿着这些雕塑定在崎岖的冰晶桌前,桌上没有摆放纸笔,更可说是装饰品。他也曾管理王国的各个城镇,因此仍拥有下令权。

皮耶尔赶到王宫。潮红漫上脸颊,他却神采奕奕。国王纹丝不动,犹如被冻在了无形的冰块里。他的嘴嗫嚅了一下,说:

“为我写一首赞颂春天的诗。”

受到国王的征召,皮耶尔自然受宠若惊。可他虽擅长作诗,却不擅长写风景——将诗歌的边角料收集起来,再组合到一起,就形成了皮耶尔所理解的风景诗。

高烧很快侵袭了皮耶尔。他只想快快作完诗,回家养病。

第一周,皮耶尔写花,写草,写春风,写生命——凭着拼凑的记忆碎片和他的缝缝补补,也算是生产出了一首有模有样的诗;他加入巧妙的比喻,浪漫主义的行文,主次分明的描摹——国王只瞥了一眼,就扔掉了诗卷。

第二周,皮耶尔开始呕吐,起初吐出来的还是不小心咽下的花瓣,断成两截的枝条,最后却只吐得出暗红色混杂棕黑色的团块,像是沾染上血液的泥土。学聪明的皮耶尔学会写人:描摹人的神态,捕捉人的用词,赋予人以春天——可还是被国王驳回了,还要挟皮耶尔,令医生只在他写出质量合格的诗篇后治病。

第三周,皮耶尔变得很少下床,高烧不退,常常会突然昏睡几个时辰。自知命不久矣的他决定写故事:用人的变化发酵出故事的变迁,再恰到好处地加入现实主义的忧郁的调味料;他想象春天来到的狂喜,编纂春意消散的感伤;他模仿不同作家描写春天的风格,淬炼自己的造词遣句——写出的诗最终还是被不留情面的国王当作是废品,并被斥责“极尽卖乖讨巧之事”。皮耶尔的皮肉犹如沾水的泛黄纸张般皱缩、衰竭,已没有了蜕皮的痕迹。他始终想不明白,自称从未肉眼见过春天的国王,想看到的是哪一种春天?

第四周,皮耶尔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清醒时间,仿佛大脑融化为炙热的岩浆,再从鼻腔中流出;血肉被燃烧殆尽,再也经不起下一次的蜕皮;乍一看,他就像是一朵干瘪的油菜花,四肢组成四朵花瓣。现在的皮耶尔只凭本能写诗:他赞颂冬天的凌冽、冬天的坚强和冬天的单纯,在诗的末尾痛骂国王的愚昧无知、残酷无情和可悲可笑,其篇幅甚至比诗本身还长。这是皮耶尔的最后一首诗,一首与春天毫无干系的诗,也是一首未被采纳的诗。

百年后,世代更迭,这首无名的诗在机缘巧合之下落到收藏家手中,后因其对冬日的独特描写和对国王的直白斥责不胫而走。它作为国王的逸闻趣事中出现的一首名诗而广为流传。收藏家曾想将这首诗命名为《春天》,这是因为当他坐在窗前第一次阅读这首描绘冬日的诗时,不住地想到的是春天。

人们在夏季盼望冬季;当冬季一到,人们又重新怀念起皮耶尔所厌弃的春天了。


真实姓名:向梦阳

联系地址: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区润扬双铁广场

就读高校:西南交通大学

专业:应用物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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