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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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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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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者的呓语

阳哲和村民们围坐在篝火旁烤火。烧得正旺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使他想起家里炒菜烧饭时溅起的油花。燃烧的木头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阳哲揉揉因盘坐而发麻的双脚,伸着腰又添了一把柴。火光冲得更高,他的脊背在挺直的瞬间颤抖了一下,连带着骨头咯咯作响。阳哲今年11岁,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他的父母在乘船离开前答应12岁就来接他。那一天的大海雾蒙蒙的,他看不到他们远去的方向。

他屈伸了下双腿,用手扶着膝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村民们看起来都很苍老。第一天下船时阳哲被送到了寄宿家庭。破破烂烂的茅草房,石板上放有木勺木碗。房后传来鸡粪的臭气。睡觉的床钢板似的硬,家里穷得叮当响。让他欣慰的是终于有人能陪着自己。家里住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寄宿家庭的妈妈,她已经看不见了,眼睛像死鱼的,应该是白内障。还有一个比妈妈年轻,却也老得很,沉积的黑色素仿佛被砍倒树木的年轮。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女人说,我大不了你多少,就叫我姐姐吧。

村民所在的是一座孤立的小岛,常年云雾缭绕,空气也很清冷。阳哲喜欢这样的天气,感觉甚是亲切。不知为何,他一直讨厌烈阳日。夏天总是油腻腻的,空气也发闷。即便如此,村民们还是要一早起来砍柴务农,在幽绿的森林里打猎摘野果。初涉森林的人很容易迷路,冷到极致时,尽管做了标记也有体力不支而迷失其中的风险。有人煞有介事地传播那里有恶鬼的谣言,声称这便是小岛的雾气挥之不散、天气持续寒冷的原因。阳哲打心眼里不能相信这些迷信言论,可待久了难免不受影响,再加之他的确注意到小岛怪异的地方。

阳哲晃了晃脑袋,想把纷乱的思绪都甩出去。滑稽的是刚晃两下他就开始头晕。天旋地转间一位村民扶住了他,干瘪的嘴巴努了努。阳哲,你明天过生吗?你就要12岁了啊……老人絮絮叨叨的,以为聊完了,又马上另起话题,最后再绕回到同一个问题上,像扯不完的毛线团。阳哲,你是明天过生吧,我的记性不怎么好了。到时候我叫几个人来给你庆生。你可不要啰啰嗦嗦嫌麻烦哈……他点了点头,在村民的搀扶下走回了家。他们都是11岁。

他们在岔路口处分别,临走前突然下起大雨。老天爷没有预兆地泼了一盆水。阳哲踩在泥泞的小路上,一晃神差点儿摔倒。他骂了两句。今夜也格外漫长。

妈妈已经睡了,脚上缠着一圈儿带枝条的叶子,里面裹着治伤口的草药。她僵在床上。阳哲探了探她的鼻息,松了口气,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来到镜子前,旁边有一扇窗,关得很实。透过窗户,天地被大海染成忧郁的蓝色。悲伤,是的,自打来到这座岛,他一直能嗅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明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心里也很压抑。他以为这是性格敏感,或者是思乡之情导致的。如果家乡是港口,那小岛只是暂住的轮船罢了。他从梳妆镜桌台的抽屉里取出一页纸和一支笔,写起信来。不是为了寄信,他想明天亲手交给父母。他迟疑了一会儿,笔尖点在信的开头,刺下一个深黑色的小点。他决定想到什么写什么,剩下的可以亲口讲给他们。镜子里是他埋头写字的身影。因为太久没握笔,字迹开始还略显青涩,夜里也很难看清前面写了什么。无妨,他一个劲地写着,仿佛融入了夜色里。镜中照着几根白发。

爸,妈,好久不见。我好想你们——太肉麻了,他把这句话划去。我怎么都记不清你们的样子了。最近的夜晚长得熬人,大概是冬天到了。这会儿我给你们写信,你们应该还在工作吧?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家里还像从前一样吗?或者,你们已经赚够了钱——“赚”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不用那么忙了。回家之后,我该去上学了吧。我不想上学。如果是这样,你们还让我回家吗?好吧,先别生气,只是小岛的气候不好,回去了,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等你们再见到我,一定会吓一跳吧,天气把我们冻得全跟老头、老太太似的,也可能是“食物”——他犹豫着改写为“吃的”——的关系。

阳哲想再写下去,可眯着眼写字实在难受。于是他把信和笔揣在兜里。天依旧不亮。

他又去看了眼“妈妈”。睡得这么死,不知道明天送行时会不会醒——话说回来,爸妈是多久到呢?上午,下午,还是晚上?万一错过了怎么办,万一他们等得不耐烦了呢。姐姐可能知道时间。虽说岛上没有钟,村民们仍可以通过天空的颜色、太阳的方位和影子的长短判断大致的时间。姐姐昨天进森林为全家找吃的,还没有回来。在出发找她前,阳哲将一张字条压进妈妈的枕头下。

谢谢你,妈妈。再见。

经过海滩,他进了山,恰好遇到几个人在森林里捕猎。他们忙把他拉进草丛。看见了吗?就那儿。有一只野兔,肉很肥。放心,我不会惊扰它的,绕道走。你先等等。村民伸出一只手,哆嗦得厉害。我这两天手抖,你帮个忙。她把弓箭递给阳哲。阳哲拉满弓,对准歪斜着的、摇晃的野草射了一箭,传来叽叽惨叫和箭插入肉里的闷响。村民走过去,拎起兔子,那是一只健壮的成兔,毛皮油滑发亮,后腿的肌肉简直跟牛腱子一样发达。阳哲打量着它的利爪,与温顺的家养兔不同,独属野生动物的特征仿佛在诉说着骄傲。而反观村民的手臂,胶原蛋白流失的皮肤无力地耷拉下来,微微颤抖。一时间,他竟羡慕起这只不知姓名的兔子来。

你们看到我姐往哪去了吗?村民们道谢后,指了个方向。奇怪,那儿有动物或果子吗?可他们没理由哄我。阳哲将信将疑,向他们讨了点吃的,和一只记号笔。他推开雾气,告别村民后,没来由的不安感使心倏地收紧,只见稍远处的树干隐入雾中,透着隐隐的黑。树木的形状千奇百怪,仿若神秘的重重鬼影。他好像闻到铁锈味,脸上浸出的不知是冷汗,还是先前残留的雨水。在此之前,他也常常进出森林,帮家里找吃的或砍干燥的木头生火,却没来过这里。晚上,人类会出于本能,对刺激和潜在的危险格外敏感。越是这样,越要冷静。阳哲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在树上挨个做好标记。即便如此,一点儿微弱的声响都令他汗毛直立,激起可怖的联想。铁锈的味道阴魂不散,甚至愈发地浓郁,以至阳哲可以肯定,那就是血的气味。他犹如受惊的虾一般身体后缩,弓着背,将肚皮护在最里。余光里偶尔飘过一道黑影,大约是害怕得出了幻觉。不会是鬼。毕竟,每当他鼓起勇气扭过头、呆望着黑影闪过的地方,那儿总是什么也没有。

有时他搀扶着树干,避开因雨淋而变得湿滑的泥土。走得累了,他也能紧靠着树喘口气。他终于发现一溜儿脚印,是人的足迹,才勉强安心。血的味道还是没有散去。他莫名地希望这串足迹不是属于姐姐的。森林里也住着野兽,例如——他听见一声狼叫,似乎很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他一股脑地跑起来——虽然这衰弱的身体奔跑起来很是寒碜,带起的阵阵冷风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身子骨都要散了架。这时视野突然开阔——面前是一座墓园。一只鲜血淋漓的野兔就躺在墓园门口不远处,狼已经走远了。

说是墓园,其实就是一圈栅栏围着的墓碑。墓碑大小不一,爬满了青苔,有的缺了个角,或者干脆塌了。姐姐蹲在一座墓碑前,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眼神呆滞,沉默不语。这一切的景象都蒙着一层雾纱,犹如躲进了藏在云朵里的仙境,里面是无数墓碑。阳哲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好在姐姐的呼唤将他拉回了现实。

姐姐是来祭奠朋友的。他们都说她是老死的,可在十几岁的年纪,人怎么会无端端地老死呢?阳哲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可能只有村里那个神神叨叨的巫师知道原因。他这才看见她脸上的眼泪。妈妈很早以前就不能交流了,可以说话,但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她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她一定很孤单吧。姐姐冷不丁地说。我的朋友死了,你也要走了,剩下的就只有我和她了。阳哲抱住了她。浓雾横亘在他们之间。对不起。他说。等到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记住,太阳完全升起的那刻,你一定要在港口等着。

一直萦绕心头的悲伤忽然变得锋利。阳哲央求她,给他一个彼此联络的方法,也许告诉他这里的位置,他好回来看望他们。她擦去了泪水,呼出一口气。我出生起就在这儿了。岛在哪里?没人知道。对于我们而言,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只有这座岛。还记得你之前讲给我的科幻故事吗?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宇宙?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宇航员们游历太空,也不过是困在舰船里,缩在人类之躯中的盲目的灵魂而已。

你相信灵魂吗?一个问题梗在阳哲喉头,最终没有问出口。他下山了,顺着标记出了森林。如果灵魂也不存在,那就太残忍了。所以他没有问。雾气稀释了很多,身上的雨水也几乎干了。一时间,他担心自己从没进过森林,也没找到姐姐,那只是梦。有什么能证明他曾在墓园看见她呢?那是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又怎么会修一座墓园——又有什么能证明灵魂存在呢?也许他早就老了,从没有一个11岁的灵魂住在身体里。

阳哲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巫师的家门前。他敲了敲门,也不知道在黑暗里待了多久,也许很漫长,也许只是一瞬,门打开了。

我想来烤烤火。巫师点燃了简易火炉。阳哲不停地打着喷嚏,骨头碰撞在一起,吱吱嘎嘎地疼痛叫唤,腹内的气压仿若要把内脏都挤出去。他抹了抹脸,手上全是虚汗,脑袋也发起烫来。能给我抓把药吗?巫师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您能抓把药吗?治感冒的。我可能是淋雨冻着了。他以为巫师没有听见,又重复了一遍。巫师踌躇了一下,还是抓来一把药。阳哲因虚弱而闭着眼睛,听见火炉附近传来咕嘟嘟的水泡声,闻到药草清幽的香气。他又想起木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

巫师熬好了药汤,一勺勺喂给阳哲。他感到没那么冷了,便和巫师搭起话来。

我猜到了你为什么来这,又想问什么。毕竟,你明天就能回家了。巫师张了张嘴,还是开口了。他就和妈妈一样老,声音也有种老人独具的慢条斯理的味道。如果是孩子用这语气说话,只会让人以为他要讲鬼故事了,或者在故弄玄虚,放在老人身上却很适合。巫师的岁数其实不大,也有村民谣传说他长生不老。这一刻,阳哲却以为他老得快要死了,突然生起了怜悯。因为害怕巫师的诅咒,村民们大多不愿接近他,更没有人愿意听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与其说是追求真理,不如说是妄想狂,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除了他自己,他也没机会听别人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的问题的答案。阳哲睁开眼。微弱的火光把巫师的眼窝衬得很深,仿佛他是隔着很远看着他的,甚至是一道来自其它的世界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你是不是在想,回家后能不能变回从前的模样,也就是变得年轻?巫师抬来一张木桌,桌面像跷跷板般略微翘起,这大概是他家里唯一的桌子。接着,他从一面像是传家之宝的石制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两本书,如同早有准备似的,习惯性地摩挲着几近断裂的书页,将书摆在了桌子上。其中一本是笔记,另一本则是阳哲来小岛时带的,借给了巫师。

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研究结果告诉你们。若不是你找上门,恐怕我永远也说不出口。阳哲有气无力拖着身体,迈开一条腿,凭借惯性带起另一条,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走在回家的路上。额头越来越烫了。明天就是你的生日,我希望能把真相告诉你,原本我想再拖延一段时间,再过几天,也许再过几周。阳哲一步一顿地把自己拖到家。太阳还是没有升起的迹象。

妈妈仍旧睡着。他把枕头底下的字条抽出,连同信一齐撕碎了扔掉。

你知道自转吗?不是名人的自传,我是说地球的自传。我也是读你带来的这本地理书才知道的。出于好奇,我记录了每天同一物体影子长短的变化时间。你问我是怎么记录的?很简单,一秒一秒地数。

阳哲瘫在床上,回忆着巫师的话。或者说,不该叫巫师,而是科学家。他的身体温度逐渐攀升,就像在火焰里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柴,令他想起家乡炒菜做饭的声音。一滴眼泪流了出来,然后涌出了泪水。他的呼吸正在与妈妈微弱的呼吸同频。

经过几年的记录,我确信,地球自转的时间正在变慢,慢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记住,明天太阳完全升起的那刻,你一定要等在港口。是姐姐的声音,也可能是他的幻觉,可能他从没找到姐姐,可能她死了,可能他衰老得只能躺在床上,从没出过门,感冒只是由于天冷。

可能,那只是他听见了巫师的话,为了逃避而编织的妄想。

通过计算数据,我发现这种变慢是有规律的。地球正在以特定的加速度停止自转。终有一天,这座小岛会迎来黑夜,永无白天。

也许你想知道目前的地球自转速度,我之后会展示计算结果。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很早以前,甚至在你来到这座岛之前,我们的时间就出错了。我们原本以为,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就等于24个小时,就意味着一天。每过365或366天,就过了一年,这也是我们计算年龄的方法。

奇怪的并不是小岛。阳哲轻抚着脸上的皱纹。

我早就属于这了。这是我的妈妈,我的姐姐去找吃的了;这是我们住的茅草屋;外面的世界并不存在;我在岛上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他的手缓缓落下,搭在母亲身上。是他的手掌太烫了,母亲的身体僵尸一样冰凉。

明天会是我的生日吗?谁知道呢。我会等在港口,拿着信,看着那两个人穿过蒙蒙的雾气,逐渐清晰,来到我的面前;我会随着太阳升起的速度离开这里。港口再也没有空荡荡的小船,也没有我的身影。几十年前就该有人来接我,因此,再也不会有人来接我了。

阳哲,明天是你的生日。黑夜还是好长,先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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