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一春一个人走在空荡的街上。小城的夜晚是不大太平的,家家户户紧闭着门。防的就是一春这种游手好闲的青年。
一春单手插兜,丝毫不在意的摆了摆腿,等着天明。只要黎明露头一春就要坐上去往广州的火车。
插着兜儿的右手搓了搓已经被汗沁得皱巴巴的车票,想到了那个不靠谱的孙三。
“欸,哥们,我赶明去广东你顺便帮我买张票咯,”一春左手搭在孙三得肩头冲他挑挑眉,暗示队伍里的孙三悄悄替他插个队。不知道是不是一春过长的三七分刘海掩住了眉眼的风情,反正孙三是不大乐意,撅了撅嘴,没说话也没拒绝。
“哼。”一春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看着孙三这怂瘪的模样,一股气出不来,拍了拍孙三的肩,转身找地坐下了。
一春等啊等啊,太阳射得刘海都湿透了,孙三的队伍就是不见走。
一春站起身,摸了一把额间的汗,把手一插,扯着腿就往队伍前走。
一春个子不是很高,留了当下时兴的三七分,也就是所谓的“汉奸头”,走路的时候手爱插兜,一双眼阴翳的扫视对方。阴翳其实也算不上,最多就是刘海掩着眼,扫得难受就爱皱眉。这一皱眉可不得了,来往排队的人一看,赶紧捂住自己的小钱包,生怕被一春盯上。
周围审视的目光一点不影响一春,他要的就是这效果,让人闻风丧胆的扒手做样,清退人群快得很,一春跨越一早上时间,抬步就到了买票口。一旁的孙三直瞪眼,努努嘴又不敢说话。
拿到票的一春显摆似地往孙三面前晃了晃,插着兜,洋洋洒洒地走了。
事了拂衣去。
一春靠在自家小卖部的门口,脚边横躺着去广东的行李,看样子像是被赶出家门的流浪汉。流浪汉点了一支烟,烟雾飘飘渺渺,糊了一春的双眼。等清明的时候烟头已经烫手了。
一春把烟屁股一丢,用破旧的鞋头碾了碾,扛上行李朝着站口去了。
正值八月,热得很,汗水淌湿整个背心。一春拎着有自己一半高的行李在人群中挤得像一盒沙丁鱼罐头,又臭又难受。靠外的的手背上糊着不知道是谁的汗,一春踩着一路上人的脚背,摇摇晃晃蹦进了火车门。
一春进来的早,眼尖地瞧见了一个空位,抱紧行李蜷着身子就挤进了底下的空间。
九九年的绿皮想要坐位还必须要在起点买坐票,其他就只能在别人的位置下睡觉,或者两车的接轨处,最差的就是厕所里了。那简直臭气熏天,饶是一春这种硬汉也无福消受。
一春理了理行李,摆弄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安详地在这个福地躺上三天。
刚闭上眼睛,一股味直冲天灵盖,空位的主人回来了,脚板大剌剌地放在一春的头旁边,腿毛长长立着简直要插进他的眼睛!混着那股味,一春眼角滑落一滴清液。闭了闭眼,用手攥着鼻尖,翻身面壁了。
在火车上摇了三天的馒头兑水后,一春终于来到了他想要施展抱负的地方。
那是一间灯饰礼品厂,一春探了半天头,终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模像样的领导人物。
“诶诶,老板,我来找活路。”一春颔首哈腰
“找活路?”这个精瘦的男人上下扫了一春一眼,停留在一春有些破洞的裤子上。咧开嘴:
“可以可以,我们厂待遇包好的。”说着用手揽着一春就往里走。
厂里有寝室是一春最满意的,这为他生存省了不少力。
再者这个厂长只要走了一春的身份证,其他什么都没要。
“身份证值得了几个钱”一春不在意的想着,已经做好了接班的准备。
厂里是两班倒,就是干十二个小时,休息十二个小时。这对一春来说都不是事,他今年刚满十八,浑身都是劲儿。
还没交班,一春已经想到自己带着鼓鼓囊囊的钱包回家了。
所有的一切也正如一春所幻想的那样,平平淡淡过了一周,就在一春认为时间就这么过去的时候,老天给一春开了一个玩笑,那也是一个夜晚。
晚班,九点,才交班没多久,厂里人还不是很多,一春一个人守着一台抛光机,打磨着灯饰,那是一块像钻石一样剔透的原石,开始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换下一颗石头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开关,抛光机被打开了。
一春岔着腿,抛光机被夹在两腿之间,这突然的打开,让抛光机正对着他的膝盖内侧。
肉血横飞。
热烫伴着刺痛席卷了双膝。
一瞬间的反应,一春关掉了机器。
停下来了。
一春一点点掀开被抛光机破开的工服,缺口和肉连在一起,那是比伤口更痛的凌迟。
除了刚开始的惊呼,一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果告诉了带班的组长,可能会被赶出去,那就会被巡逻的抓到集中管理。
没有暂住证的,就相当于黑户,被抓起来,如果没有人接,就会被遣返。
那样的后果是一春远远不能承受的。
一春一个人独守到了天亮,伤口除了最初的刺痛缓缓在边缘变成冰冷凝塞的感觉。血干透了,一春也该交班了。
一春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回到了寝室,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伤口因为热气开始发胀,舍友也好心的将一春扶下床,借口发烧像组长请了一周的假。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厂里,时间就是金钱,一春不敢拖着,但身上的钱不足以去医院,只能每天在寝室里抱着腿乞求它早点恢复行动。
在请假的最后两天,厂里接了个国外的大单子,紧缺人口,组长终于想起了还有一春这号人物,打着探望的幌子催促他赶紧回来工作。
这个精瘦的男人看着坐在床上的一春,露出客气的微笑;
“好点了没,兄弟,这几天不得了,忙的要死嘞。”
“我看你也没发烧了,现在跟我回去干咯”
一春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没有做好一点准备,寝室的钥匙不仅他们有,估计是找了房东,铁了心要把他拉回去赶工。
一春露出白牙朝男人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准备下床,刚踩地,双膝就一阵刺痛。
“还能忍”
一春咬着牙,朝男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男人先走。
见一春下了床,男人也不复刚才的客气,鼻子里吹出一声轻哼,转身离开。
一春终究还是回到了工位,尽管现在不管站、坐都是折磨,但能拿到钱,想想又觉得这点苦能受。
单子多,要搬的货也多,一春的舍友和他不在一条产线上,厂里的工人是不讲感情的,做好自己的工作是最大,没有人理会一春的窘境,很快,这一块产线货物的堆积引起了组长的注意,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眉梢一吊,张口就准备吊人。
一春慌了,因为腿的缘故,他抬着箱子都是晃的,这让本来就不顺眼的组长更加怒火中烧,马上找来了主管。
主管一摇一摆的走到一春面前,一春这才知道这个精瘦男人是厂里的主管。
主管像第一天打量一春那样,又扫视了一春一眼,但这次注意力不在他的穿着上,而在他的腿上。
他笑了,不是客气,也不是安慰,眼底是冰冷的。张口吐出几个字,却让一春如坠冰窖。
“自己滚”
一春第一反应就是哀求,他抓住主管的手臂,颤抖着:
“主管我还能干,别让我走,求你了……”
一春本来就矮小的身形更矮了,眼前的主管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上气。
主管把手一甩,扭头看向旁边的劳工:
“丢出去。”
一春离开厂了,并不像之前幻想的那样,腰缠万贯。他的薪水也以赔损抛光机为由,一分没有。
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身无分文,一春抱紧了自己的行李,就像蜷缩在车座底下那样,凝干的血块扒着裤子,像一块沉甸甸、甩不掉的褐色补丁。
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裤兜里只有那一张仅剩的票根,一春坐了很久,朝夜色深处去了。
或许是峰回路转,在一春快饿死街头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好心人。
那人听说一春连身份证也没有瞬间爆发了强烈的温情,他心疼这样一个苦命人。
于是,一春跟着他来到了这个四方院子。
院子里人不算多,但院规模也不算大,要三四个人挤一个房间,床是没有的,铺着席子都睡在地上。
被好心人接济了两天的一春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提出帮助干活,在当天夜里就被领到了一个大房间里。
“咱们在外面混,靠的不是傻力气,而是机会!”
“机会,从哪里来——就是我们这个家庭!”
一春走进房间,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
“想成功,那就靠自己,我们就是自己的大老板!”
“钱买鸡,鸡生蛋,蛋生钱,这在国外叫投资,我们要合理运用自己的钱,做自己的老板!”
身边人跟着附和:
“做老板!”“做老板!”
一春的心也跟着音调不断起伏,鼓动
血液冲到脑门,口微张,但眼神一瞥
他看见前面的人在往箱子里投钱!
钱?!
钱从哪来?
一春没有钱,他把即将抬起的手放下在裤缝旁擦了擦。
领着他来的人看见一春并不是无动于衷,便搂着一春的肩头,细语:
“好兄弟,怎么样,喜欢我们的大家庭吗?”
说着还推搡一下一春的胸口,继续道:
“家人们听说了你在厂里的遭遇,都很替你生气,那简直就是一个吃人的黑心厂…”
“哎,你也不容易”
“不过你别担心,现在有了我们大家顶着你,出来我们就是仁义!”
一春感觉胸口被顶了顶,眼睛聚焦在院子中心说话的那个人身上,越来越散,越来越花,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声带震了震,那人满意的笑着走了。
一春加入了这个大家庭,每天早上八点聚集在院子中心,跟着人群一起呐喊:
“做老板!”“做老板!”
一春没有钱,但他的兄弟借给了他,于是一春美美的跟着生蛋,
据他兄弟所说,一春已经拥有了两个金蛋。
广东是没有多少寒气的,等一春穿上长袖的时候,他已经接替了他兄弟的工作,现在,他负责接引新的家人。
一春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便觉得他很眼熟,熟悉在哪又说不出,这个年轻人叫李老五,是家里的老大。
遇见李老五那天下了雨,风卷残云般的猛烈,李老五像一棵枯哑的树干,在烈风中摇摇欲坠,黑压压的云,李老五从风里走出来,身上还带着猎风的味道。
一春像以往那样招揽着,李老五不为所动,他的脸就像树皮,固定着同样的纹路。
一春忍不住问了问:
“打哪来啊?”
“西边”
李老五顿了顿:
“西北边”
“跑这远,来干啥?”一春又问
“来找活路。”
一春愣住了,他好久没听见这个词了,自从他的金蛋越来越多,他已经忘记这个东西了。
“活路,活路”一春喃喃道
李老五抬眼看着一春:“你有门路?”
一春没说话,脑子里只想着金蛋
“活路,活路”一春丢下了李老五,一边念着,一边跑
“活路,金蛋,活路。”
“蛋,蛋,蛋!!!!”
一春喘着粗气跑到了他兄弟面前
“蛋呢?”一春问
兄弟笑着指了指一春的裤兜:
“不是在这吗?”
“没有,没有,我问你?!蛋呢?!!”
一春攥紧这人的领子,脖子上青筋跳动:
“钱呢,我问你,钱在哪?”
男人被攥着领子也丝毫不慌,只是用手在一春的肩头上拍了拍:
“钱,钱在哪?你吃饭不要钱?你住这不要钱?”
“你问我钱在哪?”
一春紧紧盯着男人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这所谓的兄弟。
男人一根根掰开一春的手指,摩挲了几下一春的手:
“好兄弟,你还欠着我钱呢。”
说着男人用手比了个三,摆摆手离开了。
一春在原地站了很久,连膝盖的那两块疤也开始发胀,发痛,就像它从没凝固过一样。
一春忽然明白了,他那张汗津津的的车票上面明码标价了自己的这具年轻躯体的价格,这双腿只是一个快要报废的零件,需要的人用抛光机的价格买下了它,不需要的人等着在回收厂见到它。他们这些人之前有着一层无形的壁垒,区分着零件和使用者的区别,燃烧的是不同的机油罢了。
当晚一春翻墙离开了院子,街对头还开着的一家面馆,他有些饿了。
在这里,他又遇见了李老五。
要了一碗素面,他坐在李老五对面:
“找到活路了吗?”一春吸了一口面
“没有”
“那你还吃面?”
李老五没说话,只是又往面里加了一勺盐
“你在家排行老五?”一春问,他好像不说话会死一样
“不是,是老大。”李老五惜字如金
“那你为啥叫老五?”
“顶上都死了。”
一春闭嘴了,用衣袖擦了擦嘴,对着李老五指了指对面的院子:
“瞧见那院子没?没饭吃了可以去骗一顿,找活路,别去那。”
李老五是在广东最后一个见到一春的人,后来他也打探过一春,周围人对一春的印象只有那个家人,家人喊着的小矮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