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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婼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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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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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归处

夜郎归处

你问我,山的那边是什么。

是山,是谷,是贫瘠的土。

那是什么地方?

是我心安处。

人说,在这里长大的孩子,身上都带着大山的烙印。踩上这片土地,湿寒的空气便无声地侵入肌肤,那是一种独特的气息,山林叶腐的清新,混合着涧水淡淡的甜腥。扑面你清晰感受到的是风的味道,清清淡淡,无处不在。轻柔,但足以让你知晓身处何地。短短的触碰,留下的是清晰的烙印,残存的味道反复咀嚼记忆。

我们的一呼一吸,都离不开这山。它承载了太多的思念与勇气。

每年农历六月十九,从家族里最年长的老人,到刚学语的婴孩,都会利利索索地收拾上山。这日子,乡里称为赶香会,官话或许叫朝山会。人们平日总说不信鬼神,可一旦在那山庙前燃起三支香,便什么都忘了,只剩下一年的琐碎絮语,全倾倒出来,飘啊飘,缠在山腰,神佛可能听不见,但大山肯定听见了。

幼时随奶奶去卧龙山进香,她总为我求个好出息。后来我上了学,求出息的便成了我自己,学业,求高中。在我失眠、梦魇缠身的夜里,他们又为我求来朱砂画的符篆、祈福的红绸,悄悄塞在我的枕下。

许下的愿是要还的。我对此并不深信,也就忘记了还愿。在那之后,奶奶的祷告词,便从求出息悄悄地换成了求平安。或许是因为大山离天空更近,这里的人,对于生死别有一番念想。

上一次家中老人离去,记忆已模糊成一团,只记得那山极高,黄土的路裸露着岩石。父亲说,八十高寿离开,是喜丧,大家都得笑。那笑容,便都比哭还难看了。父亲又说,你们笑了,走的人才能安心。我却还是哭了,因为奶奶哭得比我更难过。下葬前夜的灵堂里,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因而总避讳着提及,怕她伤心。可到了月半,奶奶又忙着准备两桌饭菜,一桌敬奉先人,一桌留给活着的我们。门口还得用一块平整的萝卜,稳稳地插上三支蜡烛。我少时好奇问过,才知是给归家的先人引路。怪不得月半的饭菜里,常能见到些许黄纸的灰烬,想来,是他们真的回来过了。

于是,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便被大山模糊了。

后来,人们试着去征服大山。天堑通桥,遇山炸隧,喊着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大山与大山连了起来,村寨与村寨也不再隔绝。

在从前,寨子间因着信仰各异,是不大通婚往来的。最初的区别,便是生苗与熟苗。所谓生苗,是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蛊虫与晦涩的苗语,他们汉化很低,居住在深林,在很长的时间里,是山神的使者,是祭祀的苗巫,是受人敬重的苗医,自成一套生存的体系。

而这只是大山的一隅。在它的另一面,还生息着更为外人所不知的仡佬族。若说生苗的蛊虫予人以神秘与畏惧,那么仡佬人便更注重与土地的相接和始祖的崇拜。

他们天然地与这方水土接壤,用古老傩戏与大山对话。那粗犷的舞蹈里,仡佬族人戴上面具,便化身为山王、判官,驱邪祈福。与现世紧密相连的信仰,也让他们更自然地接受了汉化。我,便是这其中之一。

除了招待贵客时那极为讲究的三幺台宴席,我家似乎已摒弃了其他旧俗。我常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了,是新的,不属于这大山。可背包夹层里,那道奶奶求来的、从未打开却也从未丢弃的符,总在提醒着我的来处。

我大约是舍弃不了这大山的。忘不了奶奶年复一年的祷告,忘不了爬过无数次的山路,忘不了墓前亲人的碎语。我就像月半时燃烧的黄纸,一边害怕着火焰,一边又围着那火堆打转。

我喝过新鲜的生血,拜过供奉的庙宇,我体内流淌着独属于大山的气息,我的脉搏随着大山的起伏而颤动,我的呼吸与林风吞吐,这里是我的归处。

穷,也是我们摆脱不了的烙印。

三年前,我随着父亲前往大山里,脱贫攻坚战,在这算是主战线。林子里的阳光没有那么灼热,但底下的路却是烫的,这是我父亲亲手修的路。

这一带都是我父亲所关照,我拿着小本,装模做样的记着每家每户的情况。他们操着一口方言,说着的却不是为瓦房快倒塌的焦虑,而是留我们做客的闲言碎语。父亲在出发前特地告知我,不可以露出一点胆怯和嫌弃。

我看见土灶上已经凝固的米糊,没有电灯昏暗的所谓的厨房,那不该会露出嫌弃和胆怯,化作的只有满心的酸楚。父亲告诉我,这是一位被孩子抛弃的老人,她一个人守在这里,满目的银丝,她能做什么。

能做的只有守着这片土,守着这座山,等待着落叶、归土。

生自大山,最后也要回到大山,这是我们的归途。

我站在明敞的院子里,看着那仿佛永远照不到光的房屋,那像一些无言的符咒,封存着那份孤独,与坚守,或许还有着那份对大山的执着。这片土地上有着无数这样的人,用一生走上了这条通往大山心脏的道路。

我想,这也是属于我的归途。

大山的胎记打入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却也让我们有了离开大山的底气,像那道从未打开的符篆,我们选择了迎新。

大山祝福着它的孩子,跟随着时代,烙印在不断的浅淡,但它没有消失。

生与死,新与旧,贫与富,在这里早已被模糊,未燃尽的黄纸,只会分解在泥土;月半时的灰烬,也只是血缘的亲近。这片贫瘠的土,狭隘的山谷、孕育了无数交织的名为生命的苦楚。如果说痛苦是生命的底色,那么这片苦楚便是蕴含在我们骨子里的粘膜。

你问我,山的那边是什么?

是山,是土,是归途。

山的那边有什么?

有生,有情,有故土。

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夜郎归处。

注:(1、月半:七月半,祭拜,和中元节相似;2、生血:生猪血或者生鸡血,现在大多凉拌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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