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游荡,像某种挥之不去的魂灵。我推着换药车经过12号病房时,又看见那个姑娘蹲在窗边侍弄绿萝。阳光穿过她薄得透明的病号服,在瓷砖上投下蝴蝶翅膀般的影子。这是她化疗的第七个月,头发新生的绒毛泛着珍珠白,像春天最早破土的草芽。
"林姐,今天的花开得特别亮堂。"她仰起脸冲我笑,手里握着的喷壶折射出七彩虹光。我望着输液架上密密麻麻的药袋,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太平间送走的十六岁少年。他床头也摆着盆绿萝,枝叶葳蕤得能藏下整个夏天,却在主人离开的第三日突然枯黄,蜷曲的叶片如同攥紧的拳头。
在住院部当护工的第八年,我渐渐能嗅到生命消逝的气味。不是福尔马林也不是腐坏,而是某种类似青苹果未熟先坠的清涩。就像3床张老师突然瘫倒的那个下午,他刚给老伴剥完橘子,指尖还沾着橙黄的汁液。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里,我分明看见那瓣橘子从老太太颤抖的指缝跌落,在瓷砖上摔成破碎的月牙。
但最让我心悸的永远是新生儿病房传来的啼哭。那些皱巴巴的小身体被裹在淡蓝襁褓里,像未拆封的信件,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藏着怎样的人生剧本。有时候推着轮椅经过产房,会撞见喜极而泣的丈夫和精疲力尽的产妇,他们相拥时的温度能让走廊的穿堂风都变得温柔。这种时刻我总想起诗人说的:"生命是死神唇边的笑",却觉得更贴切的比喻该是晨露——既折射朝阳也拥抱消亡。
去年深秋,我亲手送走带我的王护士长。肺癌晚期的她坚持工作到最后,听诊器在她颈间勒出的红痕,像系着不肯放手的牵挂。那天她突然让我帮忙涂口红,说怕苍白的脸色吓着病人。我握着她枯竹般的手,珊瑚色膏体在唇上画出颤巍巍的弧线。她对着小圆镜端详许久,忽然笑出声:"原来死神的请柬也镶金边啊。"
黄昏的余晖漫进走廊时,我常看见家属们蜷在长椅上打盹。他们的睡姿各异,有人抱着装CT片的塑料袋,有人攥着缴费单,还有位老伯总把假牙托在掌心,仿佛那是与老伴最后的信物。这些零散的物件在暮色里浮沉,像退潮后留在沙滩的贝壳,每个都封存着未完的故事。
最近我开始在值班室养薄荷。翠绿的嫩叶在月光下舒展时,会让我想起那个总给绿萝浇水的姑娘。上周她出院了,留下便签说要把植物托付给我。此刻夕阳正从12号病房的窗格撤退,在瓷砖上拖出长长的金线。那盆绿萝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新生的叶片挨着枯黄的旧叶,如同时光在此处对折,死亡与生机在叶脉间悄然置换。
走廊尽头的电子钟跳向十八点整,新生儿病房又传来清亮的啼哭。我摸着白大褂口袋里干枯的茉莉花瓣——那是昨天13床老太太偷偷塞给我的,她总说"香气能盖过药味"。推车经过护士站时,看见实习生在红着眼眶写护理记录。玻璃窗外,暮色正将城市熬煮成琥珀色,而某个窗口亮起的灯火,或许正照着某个家庭最珍贵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