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的年季如那春日里的一缕烟,袅袅地升上去,又悄悄地散了。
我每每想起,总觉得它分明还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又杳无踪迹了。
我认识一个少年,姑且叫他阿明罢。
他生得瘦小,眼睛却大,黑而亮,像是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石子。
他住在城东的一条陋巷里,家中有个常年咳嗽的母亲,和一个酗酒的父亲。
阿明每日清晨便起来,先到巷口的井边打水,然后生火煮粥。
粥是极稀的,米粒可数,他却吃得香甜。
阿明十五岁那年,学校里来了个新的国文教员。
姓陈,是个刚从省城毕业的年轻人。
陈教员戴一副圆框眼镜,说话时总喜欢用手指推一推镜架。
他教我们读诗,讲《离骚》,说《史记》,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
阿明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眼睛亮得出奇,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吞下去似的。
有一回,陈教员讲到李白的 “天生我材必有用”。
阿明忽然站起来嘴唇发抖,问道:“先生,若是天生我材,为何偏生在这般人家?”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陈教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材之为材,不在出处,而在用舍。
譬如山间野树,未必不如园中名花。”
阿明听后,眼睛更加明亮了。
从此他愈发用功,常常灯下读书到深夜。
他母亲咳嗽着催他睡觉,他便假装躺下,待母亲睡熟,又悄悄爬起来。
如此数月,他的眼睛下面便显出两片青黑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阿明的父亲因醉酒跌进河里,捞上来时已经僵了。
出殡那日,飘着细雪,阿明穿着单薄的棉袄。
他跟在棺材后面,脸冻得发青,却没有一滴泪。
陈教员也来了,默默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
事后,他塞给阿明几本书和几块钱,阿明不要。
陈教员便说:“借给你的,将来还我。” 阿明这才收下。
开春后,阿明越发瘦了,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显得眼睛更大。
他常常站在教室外的梧桐树下背书,声音很低,却极认真。
有时陈教员路过,便站住听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走开。
同学们大多笑阿明痴,说他这般用功,莫非想中状元不成?
阿明也不恼,只是笑笑,依旧每日读书到深夜。
五月里,学校要选派一名学生去省城参加会考。
阿明报了名,考试那天,他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口袋里装着母亲煮的两个鸡蛋。
临行前,陈教员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了他一支钢笔,说:“好好考。”
阿明点点头,眼睛亮得惊人。
放榜那日,阿明竟得了头名。消息传来,整个学校都轰动了。
校长亲自到阿明家道贺,陋巷里的邻居们也都来看这个 “文曲星”。
阿明的母亲一边咳嗽一边笑,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
陈教员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望着,嘴角含笑。
省城的中学愿意免去阿明的一切费用,还答应给他母亲安排治病。
阿明收拾行李那日,天刚蒙蒙亮,陈教员来送他。
两人站在晨雾里,一时无话。
最后陈教员说:“去吧。” 阿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我站在远处,看见他的背影在雾中渐渐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后来听说阿明在省城读书极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再后来,又听说他去了外国留学。
而陈教员依旧在那所中学教书,只是眼镜换了一副,镜片更厚了。
阿明的母亲在他出国前就去世了,葬在城外的山坡上,坟前有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 “慈母之墓” 四个字,是阿明亲手写的。
去年我回乡,偶然路过那条陋巷,发现早已面目全非,成了宽阔的马路。
站在曾经是阿明家的位置上,我忽然想起他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问起陈教员,才知道他已经退休,住在城郊的一所小院里。
我去拜访陈教员,他双鬓发白,背也有些驼,但说话时还是会不自觉地推一推眼镜。
提起阿明,他摇摇头,说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要走。” 他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书。
打开书,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当年阿明参加会考前的全班合影。
照片上的阿明站在最后一排,瘦小的身影几乎要被淹没。
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岁月,依然亮得惊人。
离开陈教员家时,已是黄昏。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想起阿明当年问的那个问题:“若是天生我材,为何偏生在这般人家?”
如今二十年过去,不知他是否已经找到了答案。
青春如一场大梦,醒来时,只余些零星的碎片。
有些人抓住了,便成了前行的灯火;有些人错过了,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而阿明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始终在我记忆深处闪烁着,像是黑夜里的星辰,虽远犹亮。
人生在世,谁不曾是阿明?谁又不曾是陈教员?
只是时光荏苒,我们都成了彼此的过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