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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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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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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岛的沉默:散文诗两章

1

潮声漫过防波堤时,岛的轮廓还浸在灰蓝里。

像一块被反复搓洗的粗布,石缝里渗出的盐粒正往风里钻,沾在裤脚,是海的指纹。

老船工说,这岛原本是块浮在海面的青铜。他说得轻,像在说自家灶台上那只豁了口的碗。

可当我踩着碎珊瑚往上爬,指腹触到岩面凹凸的纹路,那些被炮弹啃过的缺口,那些被海雾磨圆的棱角,确实在阳光下泛着钝光,像某种器物冷却后的余温。

礁石群蹲在浅滩,像一群垂首的人。

其中一块腰间缠着半截铁链,锈迹顺着链节往下淌,在沙地上洇出暗红的痕。

退潮时能看见链尾系着的铜铃,早被海虫蛀空,风过时只发出细不可闻的呜咽,倒像是替谁藏着半句没说完的话。

岛上有口老井,井沿刻满深浅不一的划痕。

守岛人说,那是当年士兵用刺刀刻的,刻到第三百六十七道时,炮声就响了。

现在井里浮着半片荷叶,绿得发脆,叶底沉着粒玻璃弹珠,阳光穿过来,能看见里面晃动的光斑,像极了某夜未灭的灯。

黄昏来得急。

我坐在信号台废墟里,看最后一缕光漫过炮位。

水泥台基裂开蛛网似的缝,缝里钻出几株野菊,黄得那样干净,倒把周围的断砖衬得更沉了。

远处有海鸥掠过,翅膀尖儿扫过浪尖,溅起的不是水,是一串又一串未及沉落的叹息。

起风了。

我摸了摸衣袋里的贝壳,是在北洋水师纪念馆捡的,纹路里还凝着当年的漆色。

忽然明白这岛的沉默原是有重量的,像块压在岁月里的磨盘,转得慢,却把每粒光阴都磨成了细沙,渗进每道石缝,每茎野草,每声浪里。

2

炮管斜倚着山崖,像根被砍断的脊骨。

铜绿从瞄准镜的螺孔里爬出来,沿着炮身往下淌,在炮架处积成暗绿的苔。

海风灌进去时,能听见管腔里发出的哨音,低低的,像有人在哼一首走调的歌。歌里有铁锈味,有硝烟味,还有海草在石缝里抽芽的味道。

涨潮那日,海水漫到炮口。

退潮后,炮膛里结了层晶亮的壳,是盐,是碎贝壳,是被浪冲进来的小螃蟹的空壳。

有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趴在炮管上数刻度,数到第七道时,她忽然问:“叔叔,这炮能打多远?”我指了指海平线,说:“能打到很老很老的从前。”

炮塔的穹顶裂了道缝,漏进的光落在墙根的弹壳堆上。

那些弹壳早被风雨剥去漆色,露出底下的铁,红的,锈成褐的,再锈成白的。

有只蜥蜴从弹壳缝里钻出来,尾巴尖儿上沾着点碎肉,许是刚捕食了藏在里面的小海螺。它停了停,又窜进另一堆弹壳,像是在玩一场永不停歇的捉迷藏。

守岛人在炮位旁种了棵马尾松。树根扎进炮架的裂缝,把钢铁一点点顶开。

去年我来时,树才到我胸口,今年已能遮住半面炮管。松针落进炮膛,落在弹壳堆上,落在锈成褐色的瞄准镜上,落在所有与战争有关的痕迹上。风过时,松涛声盖过了海浪,倒像是这炮管终于学会了呼吸。

有次暴雨夜,我听见炮管里有动静。

打着手电筒凑近,看见雨水顺着炮口淌进来,在炮膛里汇成小潭,潭里漂着片梧桐叶,是从岛外飘来的,叶脉里还凝着城市的灯火。

忽然想起史料里说,这门炮最后一次发射时,炮手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喊了句“爹,娘,保家卫国”,声音比炮声还响。

现在,炮管是岛的一部分了。

它不再指向海平线,不再瞄准任何目标,只是静静立着,像位卸甲的老兵,把所有的故事都收进锈迹里。偶尔有海鸟停在炮口,歪着头看里面,或许它看见的不是钢铁与硝烟,而是少年的脸,是母亲的泪,是所有被炮声撕碎的春天。

暮色漫上来时,炮管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漫过弹壳堆,漫过松树的根,漫过小女孩数过的刻度,漫向海的方向。

海面上有归帆,白得那样轻,像一片被风掀起的云。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炮管上会落满新的盐粒,新的贝壳,新的故事,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淹没,比如锈迹里的温度,比如沉默里的重量。

202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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