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是从黄土塬的骨缝里醒过来的。
它裹着荞麦花的残香,撞碎在老榆树的枝桠间,又顺着沟壑一路南下,在崖背上磨出一道道深褐色的凿痕,这是故乡深秋的第一枚印章。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风卷着细沙掠过晒谷场。晒谷场的碌碡还沾着新碾的谷粒,像撒了一层碎金。老槐的枝桠间挂着半轮淡月,是昨夜的霜色凝成的,摸上去凉丝丝的,带着岁月的粗粝。远处传来硪石撞击的闷响,是后川的石匠在修渠,那声音撞在山梁上,又弹回来,震得槐叶簌簌落了满地。
故乡的深秋是被风喊醒的。
它喊醒了坡地上的野蒿,喊得它们抖落一身绿,换上赭红与绛紫;喊醒了崖畔的酸枣树,喊得它们把灯笼似的果子坠弯了枝;喊醒了老井台边的石槽,喊得槽底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连村头的老黄狗都醒了,它蹲在门槛上,伸长脖子对着风的方向吠叫,声音撞在土墙上,又滚进巷子里,惊得几家窗纸簌簌作响。
风里有土腥气,有新翻的泥土味,有晒透的棉花香,还有灶膛里飘出的柴草烟。这气味不是轻飘的,是沉的,像祖父旱烟锅里揉碎的烟丝,浓得化不开,却让人安心。我蹲下来,抓一把脚下的黄土,指缝间漏下的颗粒打在掌心,生疼,却带着故乡特有的温度,那是被多少代人的脚印焐热的温度,是被多少场秋雨泡软又晒硬的温度。
故乡的山是蜷着的,像一位老农蹲在田埂上歇晌,脊背隆起,沟壑纵横。深秋的山褪去了夏日的臃肿,露出嶙峋的骨相:青黑色的岩石裸露着,像老人手背暴起的筋络;灌木丛缩成一团团暗绿的刺,扎在石缝里;偶尔有一丛野菊探出头,黄的、白的,倒成了山褶皱里跳脱的标点。
我常去后山的那道梁。
梁顶有块大青石,是祖父当年选的风水宝地。
小时候,我总爱趴在石头上看云,看云从东边的山坳里爬上来,又向西边的沟里沉下去。现在再看,云还是那朵云,却多了几分苍劲,它们不再是蓬松的棉絮,而是被风扯成条的灰布,贴在蓝天上,像谁撕碎的旧衣裳。
大青石的缝隙里长着几株柠条,枝条硬得像铁丝,叶子小得像米粒。柠条的根扎得很深,据说能穿透十丈厚的黄土。
我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山里头的活物,都有股子倔劲儿。
他指的是柠条,也是山民。春种时,他们用镢头刨开冻土;秋收时,他们用背篓背走最后一捆糜子;冬天,他们在窑洞里烧热炕头,把日子焐得暖烘烘的。
梁的西侧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河床里铺着大小不一的卵石,大的像卧着的牛,小的像攥紧的拳。
从前,这条河是有水的,我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河边饮牛,河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石子,牛喝了水,甩着尾巴,溅起一片碎银。现在河床干了,卵石上结着白霜,像撒了一层盐。但仔细看,石缝里还嵌着几星枯草,根须咬着石头,不肯松开,这是河的魂,没被岁月抽干。
山脚下散落着几座窑洞。
窑前的院子里堆着玉米垛,金黄的穗子码成小塔;墙根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像一串串燃烧的小灯笼;篱笆边开着几丛野薄荷,凑近了闻,还有淡淡的清凉。
有位老太太坐在窑前的石墩上,手里纳着鞋底,针脚粗粝,却密实。她的脚边卧着一只花猫,眯着眼打盹,尾巴尖偶尔动一动,扫落几片落叶。
这就是故乡的山,不秀气,不灵巧,却带着一股子压不垮的硬气。它的褶皱里藏着祖祖辈辈的汗水,藏着秋收冬藏的故事,藏着风刮不散、雨冲不垮的烟火气。
如果说山是凝固的浪,那故乡的原野就是流动的诗,不过这诗不是轻吟浅唱,而是青铜浇铸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之声。
十月,糜子熟了。
千顷糜子地连成一片,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像染了蜜的棕刷子。风一吹,浪涛般的声响从地头涌到地尾,那是糜子在说话,说的是阳光、雨水和土地的情话。农人们戴着草帽,攥着镰刀,弯腰割糜子。他们的动作齐整,像在演奏一支古老的乐曲:嚓嚓的割穗声,咔咔的捆扎声,还有扁担颤悠时的吱呀声,混在一起,成了原野上的交响。
我跟着叔叔下地。
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握镰刀的地方磨出了厚厚的茧。
他说:割糜子要稳,手慢了,穗子掉地上;手快了,伤了秆子。
我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镰刀却总不听使唤,要么割不断茎秆,要么划破了手。
叔叔笑:别急,这活计得跟土地熟。你看,糜子的根扎在你脚底下,它的劲儿通过刀柄传到你胳膊里,你得顺着它的劲儿来。
晒场上的打谷机响了。
轰隆隆的声响里,金黄的谷粒从机器里喷涌而出,落在竹席上,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孩子们在谷堆间追逐,捡着漏下的谷粒,塞进嘴里嚼,甜丝丝的。老人们蹲在席边,用手搓着谷粒,放在鼻子下闻,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是丰收的味道,是土地给的奖赏。
还有荞麦。
荞麦花谢了,结出三棱形的果实。黑黢黢的荞麦粒堆在囤子里,像撒了一把黑珍珠。婶子们围坐在囤子边,用筛子筛着荞麦,细白的粉簌簌落下,她们边筛边唠嗑,说的是今年的收成,说明年的打算,说谁家的娃考上了大学,说村头的老槐树又发了新枝。
原野上的秋是忙碌的,却也是从容的。
农人们懂得土地的脾气,他们不抢时间,不拼力气,而是顺着节气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该翻地时翻地,该播种时播种,该收割时收割。土地也不亏负他们,把最实在的礼物捧出来:饱满的谷粒,厚实的秸秆,还有藏在泥土里的希望。
如果说原野是故乡的骨骼,那窑洞就是它的血肉。
我家住在村西头的窑洞里。
窑洞是爷爷年轻时挖的,坐北朝南,采光好。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刻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漆色已经剥落,却依然有力。
窑里的格局简单:左边是炕,右边是灶,中间摆着八仙桌。墙上挂着玉米串、辣椒串,还有爷爷的猎枪,那支枪早不用了,却一直留着,像个老伙计。
灶膛里的火最是温暖。
奶奶坐在灶前烧火,柴草噼啪作响,火星子往上蹿,映得她的白发发亮。她在煮南瓜粥,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香气漫得满窑都是。我趴在炕沿上,看她往灶里添柴,问:奶奶,为啥总用柴火烧饭?她说:柴火煮的饭香,有土味儿。
炕头的老箱子最是宝贝。
箱子里装着爷爷的旧军装,奶奶的陪嫁绣花鞋,父亲的第一个书包,还有我的虎头鞋。
奶奶说:这些东西不能丢,丢一件,就丢了一段日子。
她翻出我的虎头鞋,鞋面上的老虎眼睛还是红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她一针一线纳的。我接过鞋,忽然想起小时候,穿着这双鞋在地上跑,摔了跤,奶奶就抱着我哄:咱们的虎娃最结实,摔一摔,长得更快。
夜晚的窑洞最是温馨。
油灯结着灯花,我们围坐在炕上。爷爷抽着旱烟,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如何在暴雨天抢收庄稼,如何跟着生产队在山上修梯田,如何用猎枪打跑偷羊的狼。他的声音低沉,像窑洞里的回声,却带着一股子热乎气。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靠在奶奶肩上睡着了,梦里全是金黄的糜子,满窑的烟火,还有爷爷的笑声。
窑洞是会呼吸的。
春天的泥土香从窗缝钻进来,夏天的蝉鸣从窑顶飘下来,秋天的桂花香从院角漫进来,冬天的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它装着一家人的悲欢,装着岁月的温度,装着家最本真的模样。
有人说,深秋是离别的季节。
候鸟南飞,叶子飘落,连风里都带着一丝萧瑟。但在故乡,深秋不是离别,是沉淀,是归拢。
我见过太多游子在这个季节回来。
他们背着行囊,踩着熟悉的土路,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有人眼眶红了,有人笑着喊“娘”,有人蹲在地上,抓一把黄土,放在鼻子下闻。他们带回外面的世界:城里的楼房、新潮的衣服、没听过的故事,但最终,他们都会被故乡收编在晒谷场帮着打谷,在窑洞里陪老人拉家常,在后山梁上望一望远处的云。
因为故乡的深秋,是最浓的乡愁。
它不是小情小调的思念,是大块大块的牵挂:牵挂窑洞里的热炕头,牵挂原野上的丰收景,牵挂村口的老井台,牵挂一起长大的伙伴。这种牵挂像陈年的酒,越久越醇,越品越浓。
我也曾在远方漂泊。
城市的秋天是精致的:银杏叶铺成金毯,桂花香飘在咖啡杯里,商场前的广场舞跳得整齐。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风的粗粝,少了山的硬气,少了窑洞里飘出的烟火气。
直到某个深夜,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家里的糜子熟了,你啥时候回来?
那一刻,我才明白,故乡的深秋,是刻在骨子里的坐标,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回来的路。
暮色漫上来了。
我站在老槐树下,看炊烟从各家窑顶升起,像一条条灰色的绸带,飘向渐暗的天空。晒谷场上的人收工了,扛着农具,说说笑笑往家走。后山的石匠也停了工,背着工具,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故乡的深秋没有尾声。
它在老井台的冰碴里,在柠条的根须里,在糜子的穗子里,在窑洞的烟火里。它是粗粝的,也是温柔的;是厚重的,也是鲜活的;是过去的,也是现在的。
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故乡的深秋都会在那里等我:等我在某个黄昏想起它的风,等我在某个雨夜梦见它的山,等我在某个节日闻到它的烟火气。因为它是我的根,是我生命的底色,是我永远的归处。
风又起了。
这次,我听见了不同的声音:那是祖先的脚步声,是父辈的吆喝声,是孩子的笑声,是大地的呼吸声。它们混在一起,成了故乡的深秋最雄浑的乐章,这乐章,永不落幕。
2025.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