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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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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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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的文明:散文诗十一章

龟兹古城

——大地上的时光经卷

       风在塔里木北缘打了个旋儿,卷起几粒沙,落在克孜尔尕哈烽燧的残垣上。那烽燧像根青铜簪子,别住龟兹古城的旧梦,三千年的光阴在这里叠成层岩,每一道裂缝都渗着驼铃的余韵,每一块夯土都藏着梵呗的回声。

我站在皮朗墩上,脚下是龟兹故城的轮廓。

汉代的夯土已褪成浅褐色,却依然保持着城市的骨骼:街衢依稀向南倾斜,护城河的淤泥里还凝着当年柳树的年轮。考古学家说,这里曾有十二座城门,如今只剩西门的夯土台基,像老人缺了门牙的嘴,欲说还休。

风掠过断墙,捎来细碎的声响。是陶片相撞?是木简展开?还是宫娥的环佩擦过廊柱?

我蹲下身,拾到半枚五铢钱,绿锈爬满的“五”字里,仍能触摸到当年商队的温度,他们从长安驮来丝绸,在这里换走于阗的玉、大宛的血汗马,再用这些去换波斯的银币、印度的贝叶经。

龟兹的土是会呼吸的。

苏巴什古城的佛塔旁,红柳根须扎进夯土,把断壁残垣编织成新的城堡;皮朗河的水漫过古渡头,冲出半截木牍,上面的佉卢文还没完全模糊,写着“此城丰饶,如天国花园”。

克孜尔千佛洞的崖壁上,第17窟的穹顶还留着飞天的衣袂。

我举着冷光手电往里照,褪色的颜料突然活了:菱格画里的太子出游,白马的鬃毛沾着晨露;说法图中的佛陀结跏趺坐,背光的火焰纹烧穿了一千六百年。

龟兹的佛是多元的。

印度犍陀罗的犍牛雕塑被刻进佛龛,希腊化的卷草纹缠上菩萨的手指,汉地的线描让飞天更轻盈。最动人的是第38窟的“乐舞图”:天宫伎乐手持排箫、箜篌、阮琴,衣带飘成风的形状。有人说这是《龟兹乐》的活化石,后来吕光把它带回凉州,又随丝绸之路流进长安,成了《霓裳羽衣曲》的前奏。

壁画脱落处,露出当年的草泥层。工匠们把麦秆、麻筋和进泥里,再涂上白灰,一笔笔勾出极乐世界的模样。他们的名字没留下,只有一窟窟的佛眼,仍在凝视着塔克拉玛干的日升月落。

黄昏时,我沿着古丝绸之路的车辙走。

白日里的热浪退去,沙粒泛着蜜色,恍惚看见商队的影子:粟特人赶着骆驼,驼峰间挂着波斯锦囊;汉地商人抱着琵琶,琴箱上刻着“长相思”;于阗使臣捧着玉石,玉上的沁色像凝固的晚霞。

龟兹是他们的驿站,也是熔炉。

玄奘西行时在此停留两月,他在《大唐西域记》里写:“管弦伎乐,特善诸国。”于是有了龟兹乐工白明达,把筚篥吹进长安的梨园;有了苏祗婆,把“五旦七调”的理论传给郑译,最终影响了隋唐的燕乐。

驼铃早已消散,但声音渗进了土地。现在路过的人,偶尔会听见风里有若有若无的旋律,那是龟兹在哼它自己的史诗。

暮色漫过克孜尔水库,水面上浮着古城倒影。新修的龟兹博物馆里,玻璃展柜中陈列着舍利盒、波斯银币、唐代陶俑,标签上的文字冷静,却藏不住岁月的温度。

有位老牧民牵着马走过遗址,他对孙子说:“你脚下的土,曾埋过国王的金冠,也长过百姓的麦子。”孩子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朵莲花,那是他刚在博物馆见过的,来自印度的纹样。

龟兹从未死去。它在克孜尔千佛洞的飞天里,在维吾尔老人的热瓦普琴声里,在库车小白杏的甜香里,在每个来这里寻找文明的人的眼睛里。

风又起了,这次卷起的不只是沙,还有千年的故事。它们飘向远方,去告诉世界:有些古城,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经卷。

楼兰

——沙海深处的未竟之书

        此刻,我站在罗布泊西岸的雅丹群中。

风裹着细沙擦过耳际,像谁在翻一本发脆的羊皮卷。脚下的土丘忽高忽低,像大地的指纹,那些被岁月揉皱的褶皱里,埋着楼兰的心跳。

驼铃早随最后一支商队消散了。现在只有红柳在石缝里咳嗽,胡杨把枯枝指向天空,像在追问:那个“城郭巍然,人物风土,与汉地不异”的楼兰,去了哪里?

沙粒钻进衣领,凉意渗进骨头。

我忽然读懂风的絮语:它替楼兰写了三千年的信,每一粒沙都是未干的墨迹。

两千年前,这里不是荒漠。

孔雀河的水漫过草甸,胡杨成林,芦苇摇荡。城墙用夯土与红柳编织,街巷铺着碎陶与马骨。商队的骆驼刺破晨雾,载着丝绸、漆器和于阗玉,在城门下排成长龙;粟特商人操着七种语言叫卖,葡萄酿的香气漫过酒肆的木窗;官署的木简在案头堆积,记录着屯田、税收与西域都护府的指令。

楼兰的女子穿锦罽长裙,鬓边插着孔雀石簪。她们蹲在井边打水,水面映出高鼻深目的轮廓,这里是东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希腊的雕塑、印度的佛纹、中原的漆器在此交融,连风里都浮动着檀香与胡椒的混响。

史书记载:“楼兰,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

可谁能想到,这个让汉武帝头疼的西域小国,会在某一天突然成为中原王朝的“西域长史府”,替大汉守着丝路的咽喉?

楼兰的消逝,是一场缓慢的窒息。

孔雀河改道了。或许是因为上游的冰川缩减,或许是战争的烽火焚毁了引水渠。河水退成干涸的河床,像一道凝固的泪痕。绿洲开始萎缩,胡杨成片枯死,风卷着沙粒扑向城墙。

考古学家在“三间房”遗址发现,最后一户人家离开时,陶罐还搁在灶台上,半锅粟米结着壳。他们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却带不走城墙上的夯土、井底的木轮,还有刻在木简上的最后一行字:“水尽,人去。”

后来的故事,是沙的狂欢。流沙淹没了街道,覆盖了佛塔,将王宫的穹顶压成土丘。直到1900年,斯文·赫定的铁锹叩响沙层,露出一枚锈蚀的汉五铢钱,楼兰才从沉睡中惊醒,不是重生,是被现代的目光重新解剖。

现在,我触摸着“太阳墓”的木柱。

这些用胡杨围成的圆形墓冢,像远古的图腾。木柱上的裂纹里,还卡着千年的阳光。考古队在这里发现过干尸,头戴尖顶毛帽,身裹羊皮,手里攥着未吃完的奶疙瘩。他们的面容早已模糊,却仍在诉说:楼兰人不是消失了,只是化作了沙的一部分。

“楼兰美女”的干尸陈列在博物馆,睫毛根根可数,皮肤仍有弹性。她的陪葬品里有草编的筐、木梳,还有一小包粟米,那是她带入另一个世界的口粮。原来死亡不是终结,是把活着时的温度,封存在时间里。

我蹲在“海头古城”的断墙下,捡起一片碎陶。陶片上的釉色已剥落,却留着孩童的指痕。或许某个春日,一个小女孩站在这里,用沾了泥的手按在未干的陶坯上,留下永恒的印记。

有人说,楼兰是“人类文明的弃儿”。

可我觉得,它更像一面镜子。照见我们对自然的傲慢,也照见文明在绝境中的挣扎。

那些消失的,何止一座城?是整片绿洲的呼吸,是一套与水共生的智慧,是不同文明碰撞出的火花。

黄昏时分,沙海泛起金光。我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龙城”雅丹,忽然听见驼铃的回响。不是幻觉,是风穿过残垣,模拟着当年商队的脚步。楼兰从未真正死去,它的故事藏在每一粒沙里,等风来诵读,等人来倾听。

暮色渐浓,我转身离开。身后的雅丹群在阴影中沉默,像一本合起的巨书。

而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更多人弯下腰,轻轻拂去沙粒,读懂楼兰未竟的篇章。

高昌城

——大地上的青铜经卷

       风在交河故道的褶皱里打了个转,便撞碎在高昌的断墙上。

我站在夯土堆成的丘陵间,看夕阳把残垣染成琥珀色,这是座被时光揉皱的城。三重城墙的轮廓还在,像老者松弛的皮肤下,隐现着年轻时的筋骨。

两千年前,车师人在火焰山下垒起第一块土坯时,大概没想到这方土会活成一部史诗。

他们用红柳枝编筐,和泥、拍墙,把对火的敬畏揉进每一寸肌理。后来汉家屯田卒来了,带来铁犁和五铢钱;麴氏王朝的宫灯亮起,照见胡商的驼队驮着波斯锦、于阗玉,在城门楼下卸下一路星光。

大佛寺的夯土台基下,还埋着北凉的梵呗。

泥塑的菩萨残首静坐在废墟里,眉眼早被风雨磨平,却仍能让人想起壁画上“飞天”的飘带,那是用矿物颜料调制的云,至今未散。

我蹲下身,拾起半枚陶片。胎体粗粝,却刻着极细的水波纹,像谁用指甲在时间里划下的痕。讲解员说,这是唐代坊市的残迹,“每片陶都能对上窑口,像拼图的碎片,总有一天能拼出整座城的烟火。”

棋盘式的街巷至今清晰。主街宽可并驰三辆马车,两侧的小巷却窄得只容两人错身,这是座懂得呼吸的城。

东市的石板缝里,曾溢出葡萄酒的甜香。

粟特商队的账房先生用粟特文记账,笔锋间却夹着汉字的横竖;西市的陶窑前,汉人工匠教胡族少年拉坯,泥团在掌心旋转,转出月牙泉的涟漪。

可汗堡的残壁上,还留着交战时的箭簇痕。但你看那佛塔基座的浮雕:龟兹乐伎反弹琵琶,于阗舞姬广袖翻飞,连战马的鬃毛都缠着忍冬花。暴力与美在此和解,像一杯调和了血与蜜的葡萄酒。

最让我驻足的是西南角的学堂遗址。土墙上,用朱砂写的“天地玄黄”四字虽已斑驳,笔力却穿透千年。“高昌弟子读《论语》,也读《金刚经》”,当地老人说,“我们的祖先,早把不同的文字,种在同一片土壤里。”

风沙是最耐心的修复师。它剥去外层的土,露出更古老的胎;吹走浮尘,让刻着“延寿七年”的碑铭重新立在阳光下。

我在“义熙五年”的残碑前站了很久。

那是曲氏高昌的王年,碑文中记载着“遣使入贡,献蒲桃酒十瓮”。葡萄藤的根须至今还扎在城墙根下,每年八月,紫色的果串垂落,像在替古人完成未竟的献祭。

地下的文物库房里,藏着一具儿童的干尸。她裹着织锦襁褓,腕间系着银铃铛,睫毛上还沾着细沙。讲解员说,她是唐代的孩童,或许在某个黄昏跑过街市,或许在佛前许过愿,便永远留在了这座城的怀抱里。

暮色漫上来时,我登上残存的城墙。

脚下的土埂突然有了温度,那是无数双脚踩过的温度,是驼铃震落的星子,是诵经声融化的月光,是所有在此生息过的人,共同焐热的岁月。

有人说,高昌是“死亡之城”。可我看见的不是死亡,是文明的冬眠。

那些倾颓的佛塔,是大地竖起的琴柱,风过时,仍会弹出古老的调子;那些沉默的陶瓮,是时间打开的酒坛,埋下去的是麦酒,酿出来的是传说。

今天的吐鲁番,坎儿井的水仍在流淌,维吾尔族的艾德莱斯绸在巴扎飘扬,孩子们唱着民歌跑过葡萄架。高昌的血脉,早已渗入这片土地的每道褶皱。

离开时,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古城的残墙上。恍惚间,我看见穿胡服的商队从影子里走过,戴幞头的书生捧着书卷走过,穿绛红袈裟的僧侣敲着木鱼走过。

原来,有些城从未死去。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后人的脚印里,活在每一句“我从高昌来”的乡音里,活在这片土地永远沸腾的生命力里。

风又起了。这风里有陶土的腥甜,有梵香的余韵,有葡萄酒的醇厚,这是高昌在呼吸。

这是文明在生长。

交河城

——大地刻在风里的信

        我踩着七月的阳光走进你时,黄土正把自己晒成半透明的琥珀。

那些被两千年风刀雕刻的轮廓,在吐鲁番盆地最低处的河床上,保持着最原始的俯身姿态,像一位老者,把故事压进每一寸肌理,等我俯下身,才能听见心跳。

人们说你是“世界最完美的生土建筑博物馆”,可我知道,你不是被“建造”的,是被大地“生长”出来的。

公元前二世纪的车师人,用坎土曼挖开河心的台地,让流水在脚下改道,让风在墙缝里安家。

没有砖,没有木,只有脚下的土,掌心的汗,和目光里对生存的虔诚。

城墙最高处不过六米,却比任何石砌的堡垒更接近永恒。

你看那断壁上的券顶窑洞,门楣的弧度还留着烧陶的温度;半地穴式的院落里,地窨子的轮廓仍能盛住雨水的记忆;官署区的夯土柱础上,仿佛还能触摸到判牍时笔杆的震颤。

风穿过巷道时会打个旋儿,那是两千年前的车师语在回响?

还是商队的驼铃,穿过“白日登山望烽火”的戍楼,绕过“夜泊交河月”的渡口,至今未肯散去?

作为西域三十六国最坚韧的心跳,你曾是丝绸之路上最沉默的坐标。

从长安来的锦缎在这里打了个结,换走大宛的血汗宝马;于阗的玉块躺进波斯商人的皮囊,装回龟兹的箜篌与乐谱;高僧玄奘的袈裟拂过你的南门,他在《大唐西域记》里写:“城周八里,皆为土崖。”而辩机和尚译经的油灯,是否曾照亮过你某扇小窗?

市井的烟火藏在陶片的釉色里,粗陶碗盛过马奶酒的甜,彩陶罐腌过葡萄干的酸,铜镜的碎片映过少女梳发的影,箭镞的锈迹凝着戍卒最后的血。

连古井的水都记得,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把最后一口馕塞进逃亡的孩子手里,井台边的辘轳,转得比月亮还急。

现在的你,是大地的一枚指纹。

坍圮的佛塔还攥着半尊残佛,他的眼眶里,落满现代游客的惊叹,也落满两千年的沙尘。

官署的台阶上,野杏树把根扎进夯土,春天开雪一样的花,秋天结酸涩的果,这是时间最温柔的篡改,用生机覆盖废墟,用鲜活注释死亡。

考古学家的毛刷扫去浮土时,总发现些“意外”:刻着佉卢文的木牍,证明这里曾通行国际文书;

锈蚀的五铢钱,串起中原与西域的经济血脉;甚至一块彩绘的莲花砖,让人想起敦煌莫高窟的穹顶,原来所有的文明,都曾在同一片星空下呼吸。

我在夕阳里坐上残墙,看归鸟掠过交河故城的剪影。

风里有孜然香,有坎儿井的水声,有游客举着相机的快门声,还有某种更古老的声响,从地层深处传来,像大地在念诵一封写给未来的信。

离开时,我把一片陶片夹进笔记本。

它粗糙,易碎,却带着交河的温度:是车师人挖土时的体温,是商队歇脚时的余温,是所有在此活过、爱过、死去的人,共同焐热的,文明的体温。

交河不说话,但每粒黄土都在替它回答什么是活着?

就是把故事刻进大地,等风来读,等人来听,等下一个两千年,依然有人为它,落下滚烫的眼泪。

统万城

——大地上的匈奴密码

       秋阳把陕北的褶皱晒得发烫。车过靖边,黄土高原突然拱出一片苍白的城垣,像谁在天地间撕了道旧帛,又仔细粘起,留下参差的毛边。那是统万城,匈奴赫连勃勃的“龙升元年”,用十万工匠的骨血与白垩土蒸出的城。

我踩着碎陶片走近。城墙残高十米,断面如巨斧劈开的年轮:最内层是青灰的夯土芯,夹着草茎与木楔的痕迹;外层敷着雪白的垩土,经千年风蚀,仍泛着贝壳般的珍珠光。

导游说,当年筑城,每层土都要反复捶打,掺糯米汁、羊血,工匠若偷工,便被埋进墙里做“活水泥”。

指尖抚过一道凹陷。这凹痕该是箭镞凿的?或是雨水冲的?城砖缝里钻出几株沙打旺,细弱的茎秆举着小黄花,像给古城的伤口别了枚勋章。

风掠过垛口,忽然带起哨音,恍惚听见号角,混着“锥入一寸,即杀作者”的暴喝,十万人的号子撞在夯土墙上,震落了半坡的蒿草。

史载,统万城“崇台霄峙,秀阙云亭”。

如今只剩西南角的角楼残迹,却仍能想见当年的雄奇:飞檐上蹲着铜铃,风动时响彻大漠;城墙四隅有望楼,士兵昼夜执火,监视着南来的晋军与北去的商队。

我在残碑前蹲下。碑身裂作三截,刻痕漫漶,勉强认出“太武皇帝”“平城”等字。这或许是北魏破城后,某位将军的题记?

公元427年,拓跋焘的铁骑踏碎了白城子的月,赫连昌弃城而逃,宫城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的誓言烧作焦土。

有牧羊老汉赶着羊群经过。羊铃叮咚,与千年的风声重叠。“这城啊,”他用烟杆敲敲夯土,“白天晒得烫背,夜里凉得渗骨。”

是的,这里的土会记忆:记得赫连勃勃巡城时扬起的玄色披风,记得宫娥捣衣的棒槌声,记得最后一支守军把剑插进城墙,喊着“宁为玉碎”引颈就戮。

暮色漫上来时,城址像块浸在茶里的陈皮,颜色愈发沉郁。

考古站的帐篷亮起灯,年轻的学者蹲在探方里,用毛刷扫去陶片上的浮土。他们说,这里出土过波斯银币、罗马玻璃珠,还有半枚带“永隆”铭文的铜印,那是赫连勃勃的年号。

原来这座城从未真正死去。它的血脉渗进黄土,化作沙柳的根须、老乡的方言,化作博物馆玻璃柜里那尊残缺的石佛。佛首低垂,嘴角却带着笑,仿佛在说:文明的消逝不是句号,是另一种生长。

有孩童跑过断墙,举着刚捡到的瓦当问:“爷爷,这花纹像啥?”老人摸了摸孙儿的头:“像云,像风,像咱们祖先的心跳。”

离开时,夕阳把城墙染成金红。

我忽然懂了统万城的重量:它不是废墟,是匈奴民族留在大地上的族徽;不是标本,是中华文明多元共生的注脚。那些蒸土筑城的工匠、横刀跃马的骑士、跪拜祈福的妇人,都化作了夯土里的钙质,让这片土地更坚韧。

风又起。白城子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像位沉默的老者,向每一个驻足者讲述:什么是壮阔,什么是苍凉,什么是毁灭中的永生。

殷墟

——泥土里生长的青铜史诗

        晨雾未散时,我踩着新翻的黄土走向你。

鞋跟叩击夯土的声音,像极了三千年前某个春日的晨露,那时,工匠们正用石钺与骨铲,将这片土地垫成王的宫阙。风从洹河方向来,裹着湿润的土腥气,我忽然懂得,有些文明从未死去,它们只是沉进地脉,在某个起风的时刻,重新站成城市的轮廓。

断崖边的探方里,考古灯的光束切开黑暗。

一片龟甲静静躺在红布上,裂纹如闪电凝固。我俯身,看见刻痕里的“雨”字还沾着卜问时的温度:先民们跪在燎祭的烟火中,将最迫切的心事刻进兽骨,等神谕顺着裂纹爬上来。有的求丰收,有的问战事,更多的是“妇好娩嘉”的忐忑,原来三千年前的月光下,王后也会攥紧衣角,像今天的母亲般等待新生。

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我与另一片牛骨对视。

“今岁受年?吉。”简短的四个字,是刻在骨头上的农耕文明密码。他们没有气象卫星,却用千万次占卜与观察,把星象、节气、土壤的记忆,都熬成了甲骨上的阴文。此刻指尖隔着玻璃轻触,那些被青铜刀刻下的凹痕,竟在我掌心发烫,像祖先递来的火种。

后母戊鼎的影子漫过展柜,我听见了青铜的呼吸。

三千年前的熔炉里,铜、锡、铅在炭火中沸腾,匠人用陶范接住第一滴铜液时,是否也听见了文明的初啼?这件重达832公斤的国之重器,立耳上是饕餮的怒目,四足是大地的脊梁,腹部的雷纹里,藏着商王征伐人方的鼓点。它曾立在宗庙的露台上,见证过祭祀的燔烟,也见过质子离乡时的泪光。

青铜爵在展柜里倾斜,仿佛还盛着未饮尽的酒。

小屯M54号墓出土的那组酒器,觚、爵、斝按等级排列,连酒液的残渍都保持着宴饮的姿态。商王爱酒,甲骨文中“酒”字的写法,是陶罐倾倒出的琼浆。

他们用青铜铸酒器,用酒祭天地祖先,也在醉意里写下最鲜活的甲骨卜辞:“今日雨?允雨。”

原来再威严的王,也会为一场雨而欣喜。

沿着仿建的宫殿基址行走,脚下的夯土仍有温度。

这些用“版筑法”层层打实的土墙,每层厚约十厘米,历经三千年的风雨,依然保持着直立的姿态。我蹲下身,摸到一道凹陷,那是汉代农民挖渠时留下的痕迹,还是宋代孩童用树枝画下的涂鸦?历史在这里叠成了千层饼,每一层都印着不同朝代的指纹。

车马坑遗址前,六匹马的骸骨依然保持着驾车的队形。

两匹服马,四匹骖马,头朝东方。它们的颈椎上还留着皮制的辔头勒痕,蹄骨间凝着当年道路的尘土。这是商王武丁的车驾,或许他曾驾着它去见妇好,或许曾载着大军开赴前线。

如今,马骨静默,却比任何史书都更生动地诉说着:什么是“千乘之国”,什么是“马革裹尸”。

暮色漫上洹河时,我在遗址公园遇见一群小学生。他们举着小刷子,跟着考古队员学习清理陶片。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举起半块绳纹陶鬲,眼睛亮得像星星:“老师,这是古人做饭的锅吗?”

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殷墟的意义,它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着的基因。那些在探方里弯腰的考古人,那些临摹甲骨的学生,那些把青铜纹样绣进丝巾的手艺人,都是文明的传薪者。

晚风掀起我的衣角,远处传来编钟的余韵。

殷墟的黄昏很慢,慢得能听见陶片在泥土里发芽的声音。

三千年前的阳光曾照在这里,三千年后的我们站在这里,脚下的土地始终温暖。所谓文明,大抵就是这样:有人把它刻进骨头,有人把它铸进青铜,有人把它写进甲骨,而我们,正用新的故事,续写它的下一页。

离开时,我带回了一包殷墟的土。

不是为了收藏,而是想告诉更多人:有些历史,不在典籍的纸页间,而在我们触摸过的夯土里,在我们凝视过的青铜纹里,在我们对文明永远的好奇里。殷墟不是一座死去的城,它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信笺,每一页都写着:你来,我们一起,把故事继续写下去。

黑水城

——大地上的旧年信札

        风掀动衣角时,我正站在城墙根下。

这城没有名字牌,只有青灰色砖缝里钻出的骆驼刺,替它签着千年的邮戳。

当地人说,从前这里叫黑水,因一条河得名,如今河床干成了裂帛,倒像块被揉皱的旧地图,摊在祁连山北麓的风里。

摸一摸城墙。

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石,是时间的体温。

明代的夯土层叠着汉代的碎陶,清代补过的砖痕里,还嵌着半枚锈蚀的铜钉。有只灰雀扑棱棱掠过垛口,影子落进箭楼残缺的眼窝,像谁轻轻眨了下眼。

老人们坐在马扎上晒暖,说从前城门楼有副对联:“黑水绕孤城,万里驼铃摇日月;黄沙埋旧事,一川星斗照商途。”

现在联早没了,只剩门轴凹处的包浆,还留着驼队经过时,铜铃震落的星屑。

墙根下堆着些断碑,字迹漫漶如泪。

我蹲下去辨认,认出“茶”“盐”“马”几个字,原来这城曾是丝路茶马古道的驿站,南来的茶箱压弯过青石板,北往的皮毛沾着雪山的霜。如今碑上的雨痕,都是没寄出去的信。

穿街走巷,脚步要放轻。

老房子的门楣还挂着铜环,叩击时会发出浑浊的回响,像老人在咳嗽。某户院角的杏树歪着身子,枝桠却执着地探向天空,结着青果,不知是哪朝哪代种下的,比城小几岁,却比许多人长寿。

巷尾的茶铺飘着茯茶香。穿藏袍的老阿爷煮着铜壶,壶嘴喷出的白汽里,浮着他年轻时的故事:“我爷爷那辈,城门口的涝坝能映出整座雪山。商队歇脚时,总有人往涝坝里扔银元,说是给龙王爷的茶钱。”现在涝坝填了,变成晒谷场,银元换成了孩子们追跑时抛起的沙枣。

有间木工作坊,老匠人正刨一块榆木。木屑纷飞如蝶,他说在做新门板,给东头那户要娶亲的娃。“老规矩,门板要刻‘耕读传家’,再雕两朵牡丹,日子再难,也得把根扎稳当。”刨花落进他的皱纹里,像时光在给岁月盖章。

夕阳把城墙染成蜜色时,我爬上残破的角楼。

极目望去,城外的戈壁滩上,几峰骆驼正驮着货物缓缓移动,铃声细若游丝,却穿透了两千年的风。城内的炊烟升起来,混着牛粪饼的焦香、青稞酒的甜香、晒辣椒的辛香,在巷子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所有关于“活着”的证据。

博物馆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唐代的开元通宝、清代的藏文佛经。解说员说,这些年不断有文物从地下冒出来,像古城在慢慢醒转,把压在身下的故事一件件说给世界听。

离开时,遇到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块捡来的瓦当问我:“叔叔,这上面的花纹是星星吗?”我蹲下来告诉她:“是古人画的云,他们相信云会带着想念,飘到很远的地方。”她歪着头笑:“那我明天也画朵云,放在瓦当旁边,让它替我守着古城。”

有人说,古城是大地的遗稿。

可在我看来,它从未真正老去。那些坍圮的城墙下,新草正顶开碎石;褪色的门楣前,新人在挂红绸;断裂的陶罐里,野菊正开得热烈。它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不再作为商队的中转站,而是作为文化的容器、记忆的锚点、精神的原乡。

暮色漫上来时,我最后一次回望。

黑水古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却在我心里愈发清晰:它是父亲掌心的老茧,是母亲纳的千层底,是孩子手里攥着的糖纸,是所有关于“根”的隐喻。它不需要被拯救,因为它早已学会,在时光的褶皱里,从容地生,体面地老。

风又起了。

我听见,整座城都在轻轻呼吸。

尼雅

——沙海里的时间褶皱

       风在塔克拉玛干的指缝里漏了又聚,我踩着半埋的陶片走来,脚印刚漫上脚踝,便被流沙舔成新的褶皱。

这里是尼雅,一本被黄沙翻旧的羊皮书,每一粒沙都藏着未写完的章节。

两千年前,这里该有另一副模样吧?

克里雅河还年轻,把昆仑雪水的清响,织成两岸的绿绸。

胡杨站成卫兵,红柳织成篱笆,芦苇荡里浮着野鸭的影子,房舍的土墙爬满骆驼刺,门楣上悬着晒干的葡萄串,甜香漫过街巷。

精绝国的旗帜,该是绛红色的吧?

王治下的四万国民,在尼雅河两岸播种小麦,在果园摘下杏李,用胡杨木掏成水桶,用红柳编作筐篓。

商队的驼铃摇碎夕阳,波斯锦缎与中原丝绸在这里交换,于阗玉的光泽,曾照亮过多少商人的眼睛?

考古队挖出的木牍上,还留着“王母”“夫人”的墨迹,陶瓮里残剩的粟米,仍能嗅到烟火气;那枚镶着玻璃珠的木梳,定格过某个少女晨起梳妆的温柔;房梁悬挂的牛头骨,或许还凝着祭祀时的香火。

他们说,尼雅人是懂生活的。

井台边刻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织锦,不是预言,是日常的祈愿,愿风调雨顺,愿家国长安。

后来呢?后来的故事,沙海比史书更沉默。

克里雅河改了道,像一根突然断裂的琴弦,绿洲退向远方,胡杨成片倒下,泥土开始龟裂,风卷着盐碱,啃食最后一点人声。

是战争?是瘟疫?还是自然的叹息?

没有答案的谜面,留在半开的房门里,留在未烧完的陶窑中,留在儿童玩具的碎陶片上,那只缺了耳朵的泥骆驼,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斯坦因的驼队到来时,尼雅已是一具风干的骨架。

他捡走精美的佉卢文木牍,却带不走沙粒里的叹息;他记录下坍塌的佛塔,却读不懂废墟的目光。

那些被黄沙掩埋的,不只是宫殿与民宅,是一个民族的心跳,是丝绸之路上一段温热的呼吸。

如今我站在这里,触摸那些晒得发烫的土墙,指尖触到的是两千年前的温度。

残碑上的佉卢文,像褪色的密码,等待后人破译;枯井中斜插的木柱,仍在指向天空,仿佛要问:

我们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方?

风掠过废墟,带来若有若无的驼铃,是历史的回声吗?

胡杨的根须在地下延伸,穿过千年的时光,与尼雅人的血脉相连;红柳丛里偶尔绽放的花,该是他们留下的火种,在干旱里坚持着,不肯熄灭。

考古学家说,尼雅的消失不是终结,是另一种存在,它躺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躺在学术论文的字里行间,躺在每个凝视它的人心里。

当我们说起“精绝”,说起“尼雅”,那些沉睡的陶罐、木牍、织锦,便重新醒过来,讲述一个关于文明、关于自然、关于永恒的故事。

暮色漫上沙丘,我把脚印留在尼雅的风里。

这里的每一粒沙都是证人,见证过繁华,也见证过消逝;这里的每一阵风都是史官,记录着文明的重量,也记录着人类对大地的敬畏。

尼雅,你不是一座死的城,是时间打了个结,把过去、现在、未来,都系在这片沙海中央,等我们弯腰,拾起那些未完成的诗行。

邺城

漳水在地图上蜿蜒成一道旧伤疤,我从史册的褶皱里触摸你。

三千年前的夯土还醒着,在临漳的田埂下,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每一粒沙都藏着青铜的回音。这里是六朝的心脏,是曹操挥斥方遒的案头,是佛陀低眉时落过香灰的台阶,是所有关于“盛”与“逝”的注脚。

春深时,农民的犁铧会惊醒一段城墙。

褐黄的土块滚落,露出绳纹陶罐的残片,露出汉瓦当上的四神纹样,青龙张着嘴,仿佛要吞下两千年前的风。考古队蹲在探方边,刷子扫去积尘,露出夯土层的密码:十二层,每层厚八厘米,像时间的刻度,量过曹魏的风,后赵的雨,北齐的雪。

我站在讲武城遗址上,脚下的麦浪是大地的指纹。这里曾是曹操训练水军的校场,战鼓声碎在漳河波心,战船的影子至今还在渔民的网里摇晃。当地人说,暴雨天能听见马蹄声,从地底下漫上来,哒哒哒,穿过建安七子的诗稿,穿过铜雀台的瓦当,停在某个士兵的甲胄上。

城垣是活着的。它没有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生长:在老人讲古时的唾沫星子里,在孩童捡到的半枚汉五铢里,在清明时节飘向铜雀台的风筝线上。

建安十五年的秋夜,曹操登台。

他握着酒盏,看漳水倒映着三十丈高的台阁,飞檐挑开云角,像要把天捅个窟窿。楼前百戏喧阗,舞女的广袖卷起月光,乐师的箜篌弹落星子。他或许想起了宛城的血,官渡的火,想起了郭嘉的算筹,荀彧的谏书,此刻都化作台下的欢歌,化作铜雀衔来的祥瑞。

铜雀台不是终点。它是一枚图钉,钉住了一个时代的风流。

曹植在这里写下《登台赋》,墨香渗进木梁;丁廙妻的《寡妇赋》在这里落笔,泪渍洇湿纸帛;连石崇的金谷园,后来都要借这铜雀的影子,说一句“繁华事散逐香尘”。

后来台毁了。宋金交兵时,木料被拆去筑寨,砖石沉进漳河垒堤。但月光还在。每年中秋,附近的老人会带着月饼来台基旁坐坐,说“铜雀又飞回来了”,他们看见月光在断墙上淌成银河,像极了当年台上倾泻的酒。

响堂山的石窟藏着邺城最温柔的心跳。

北齐的工匠举着凿子,在砂岩上刻下信仰。大佛的眼睫垂着,嘴角微扬,衣纹里流动着漳水的波纹。弟子们的袈裟皱成一团团云,飞天的飘带缠住了千年的风。有的佛龛里还留着彩绘残迹:石青是天空,赭红是莲花,金箔虽已剥落,仍能想见当年的璀璨。

这里曾是皇家寺院。皇帝礼佛时,香烛能熏黑半座山;僧众诵经时,声浪能震落松针。但战火来了,刀斧劈碎了佛首,流民搬走了经卷。如今走进石窟,能看见残缺的佛手仍保持着合十的姿势,能看见墙根的野菊从唐代的地仗层里钻出来,黄得惊心动魄。

有位老尼在窟前晒经。她的木槌敲着褪色的佛经,说:“这些字比我们命硬。”是的,命硬的还有窟顶的飞天,她们断了翅膀,却仍在石壁上跳舞。

如今的邺城在地图上是临漳县的一个镇。

早市的豆浆摊飘着热气,小学生在仿建的铜雀台模型前写作业,短视频博主举着手机拍“曹操点将台”,其实那只是个土坡,但游客依然挤着合影。博物馆的讲解员姑娘说,最让她感动的是外地老人,攥着家谱来寻根:“我家祖上是北齐的画工,就在响堂山刻过佛。”

漳河依旧流淌。它见过繁华,见过废墟,见过血与火,也见过今天的炊烟。河滩公园里,老人们打太极,孩子们放纸鸢,风筝的尾巴上写着“建安”“北齐”,像一场跨越千年的呼应。

我蹲在河边,拾起一块碎陶。它来自曹魏的陶窑,或是北齐的作坊,被漳水冲了千年,终于躺在我掌心。这小小的残片,是邺城写给人间的信,它说:不必叹息消逝,所有热烈的、虔诚的、疼痛的,都化作了滋养现在的养分。

暮色漫上来时,漳水泛起金波。

我忽然懂了邺城的意义:它不是故纸堆里的名词,而是一条活的河。从建安的风到今天的云,从铜雀的瓦当到孩子的纸鸢,它始终在流动,在生长,在把历史的重量,酿成生活的甜。

这就是邺城。

它埋在土里,长在风里,活在每一个记得它的人心里。

北庭都护府

——在时光褶皱里生长的史诗

       天山的褶皱里藏着一把钥匙,吉木萨尔的土岗下,北庭故城的断壁正仰起脸,把十三个世纪的月光,重新磨成银霜。

这里曾是瀚海的坐标。

博格达峰的雪水切开古尔班通古特,在戈壁滩上绣出绿洲的掌纹,北庭都护府便端坐在掌心的位置, 左揽天山北麓的牧歌,右牵丝绸之路的驼铃。

公元702年的风穿过碎叶城,吹到武则天的朝堂时,已凝成一道诏令:“改北庭都护府”。

于是,夯土的城墙沿着车师古道生长,箭楼咬着烽燧,衙署挨着市坊,连佛寺的铜钟都裹着边地的霜色,这不是孤悬的堡垒,是盛唐伸向西域的手掌,要捧住丝路的温度,攥紧边疆的心跳。

城墙根的骆驼刺记得,那些来自关中的少年,怎样把乡音埋进甲胄。

他们踩着“轮台九月风夜吼”的节奏,在牙帐外点燃篝火,看火星坠进草甸,像撒落的星子。

岑参的马蹄曾叩响这里的晨露。

他写“火山五月行人少”,却也写“将军金甲夜不脱”;他见过“胡地苜蓿美”,更见过“汉家大将西出师”。

墨笔蘸着烽烟,在纸页上种下另一个北庭,不是地理志里的坐标,是热血煮过的山河,是“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的滚烫。

更底层的叙事藏在陶罐里。

老兵的骸骨旁,半块烤馕还沾着麦香,戍卒的家书残片上,“娘,儿在北庭平安”的墨迹,被千年风沙反复摩挲,倒成了比碑刻更柔软的铭记。

北庭的街市是调色盘。

粟特商队的驼铃摇碎夕阳,波斯锦缎在酒肆里舒展,于阗的玉簪别在突厥少女的发间,汉家的茶盏与胡旋的舞裙,在同一家酒肆里碰出清脆的响。

佛寺的飞檐下,汉僧与龟兹乐工共译经卷,景教的十字架与祆教的圣火,在同一片穹顶下仰望同一片天。

这里没有“非我族类”的界碑,只有“胡汉一家”的炊烟,厨娘的羊肉抓饭飘着孜然香,铁匠铺的契丹马镫锻打着火星,连城门的老卒,都能用六种语言喊“开城门”。

考古学家在这里挖出过这样的细节:一座唐墓随葬了中原的铜镜、波斯的银币,还有半枚刻着“常乐”二字的开元通宝。

原来最坚固的疆域,从来不是城墙的高度,是人心交融的温度。

风穿过空荡的街巷时,总带着些未说完的话。

元代的察合台文碑还在念叨商路的兴衰,清代的新疆建省让古城换了新颜,而今天的孩子们,

会在故城遗址前读“但使龙城飞将在”,在博物馆触摸复原的唐代陶俑,把“北庭”二字,种进新的年轮。

考古队的探方里,每一片瓦当都在重述:这里从未被遗忘。

从张骞凿空的驼队,到“一带一路”的中欧班列,从岑参的诗稿,到数字技术复原的古城全貌,北庭的故事,始终在时光里生长。

暮色漫过残墙时,仿佛又听见战鼓与驼铃的交响,那是历史的回声,也是文明的脉搏,在每一寸被岁月吻过的土地上,永远鲜活,永远滚烫。

金上京会宁府

——松江畔的青铜史诗

       松花江在阿什河拐了个弯,把一段七百年的月光,沉淀成黑土地上的青铜印章。

这里是金上京会宁府,女真人的第一座都城,大金的胚胎里,曾跳动着整个东北亚的心跳。

我蹲在金太祖陵遗址前,指尖拂过风化的青石板。

那些被冰雪磨圆的棱角间,还嵌着当年的夯土,女真人用鹿骨夯杵,将黑黏土一层层砸进地层,像在给子孙铸造永不沉没的船。

考古队的毛刷扫开积尘时,我看见过半枚铜坐龙的鳞片。它蜷在宫殿基址的瓦砾里,前爪抵云,后尾卷日,龙首却始终朝着东南方,那里是长白山的走向,是女真祖先渔猎的草甸。

城墙上还留着箭镞凿出的坑。

1115年完颜阿骨打在此称帝时,城墙不过是用木栅夹土堆起,却在三十年间长成了“周九里,门十一”的雄城。南城的宫殿区压着北城的手工业作坊,像母亲怀里揣着刚会打铁的孩子。

金人把自己的族谱刻进砖缝:这里铸过铁剑,烧过官瓷,印过纸币“交钞”,连宫廷乐师的编钟,都在地下埋成了编钟形的窖藏。

有人说,会宁府的土是红色的。不是血,是红衣大炮的残片氧化了?是萨满祭祀的篝火燎过?不,那是女真人的骨血渗进了土地。他们的萨满歌里唱:“我们的根须扎在长白山,枝叶却要触到太阳。”

于是这座城,成了他们触向中原的第一根枝桠。

残碑在博物馆玻璃柜里沉默。

《金上京故城考》的拓片上,“上京”二字仍笔力千钧。金代的碑刻少有浮华,《大金得胜陀颂碑》的篆额还在说“国泰民安”,可海陵王迁都燕京的那一天,会宁府的宫阙就开始落锁。

我总想起那个飘雪的午后。1153年,海陵王的马车碾过冰封的松花江,车辙里结的不是霜,是半个王朝的叹息。留守的宗室把皇室玉牒封进石匣,埋在宫城西北角;工匠们拆了殿顶的琉璃瓦,顺着阿什河运往中都,那些曾映着朝阳的金瓦,最终成了燕京大安殿的装饰。

但有些东西拆不走。

铜坐龙被弃在废墟里,身上落满松针;八面透雕的鎏金铜镜,还嵌在民居的墙基中,照见过元代的牛车、清代的猎骑;更不用说那些刻在陶片上的女真文,像密码般藏在瓦当滴水间,等着后人破译“天会”“皇统”的年号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热望。

如今的会宁府遗址,是片安静的田野。

春种时,农民会避开那些标着“探方”的白灰线;秋收后,总有小学生捧着仿制的铜坐龙模型来研学。阿什河依旧流淌,只是河上的铁桥代替了木船,桥边的“金上京历史博物馆”里,电子屏循环播放着女真文字的演变。

我在遗址公园遇见位守陵人后代。他说,小时候跟着爷爷祭陵,要在土堆前摆三碗米酒、两碟粘糕。“那不是迷信,是记着咱们从哪儿来。”老人的皱纹里盛着松花江的浪,他说现在常有金史学者来挖地,他蹲在旁边看,听他们说“这里可能是尚食局”“那里该是文思院”,原来那些消失的宫殿,从未真正离开。

暮色漫过断壁时,我听见风里有声音。

不是战鼓,不是驼铃,是放学的孩子念着“女真族建立金朝”,是学者在论文里写“金源文化对东北亚的影响”,是晚归的牧人哼着改编的萨满调。那些曾经鲜活的、喧嚣的、壮阔的,都沉进了土地,又从土地里长出来,成了博物馆的展签,成了课本的章节,成了每个黑龙江人说起“家乡历史”时,眼睛里的光。

松花江的水还在流,流过金上京的残垣,流过七百年后的万家灯火。

我们会宁府的故事,从来不是“消亡”,是“生长”,像金代的铁犁翻开黑土,种下的是粮食,更是文明的种子;像铜坐龙的鳞片映着日光,褪去的是锈迹,更是不灭的骄傲。

这里埋着大金的童年,也埋着我们,对文明最本真的乡愁。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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