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村,曰紫荆关村。既是一个村,也是古长城上的一座关城。先有村,还是先有城,现在已无法考证,但城史两千年,村史两千年,均有史料可依。北靠拒马河天险,三面山口设关,依山靠河筑城,古村偃然于城中,草木同属,山水共享,村城一体。“河横拒马成天堑,孔溅飞狐表地阛。一带戍垣危绝处,频闻野鸟语闲闲。”在驻守关城的将士眼里,紫荆关村自是别有一番景致。
踞千米海拔,挽一水三山,在千峰耸立、万壑沟深的太行山算不上出奇,但华夏地质构造中著名的“紫荆关断裂带”,把北太行与河北平原的交口留给了紫荆关村,让其位属太行八陉之第七陉,名列天下九塞之第四塞,“踞飞狐,扼吭拊背,进逼幽、燕;守蒲阴,峰峦峭峙,仄陉内通”,就足以让紫荆关村与众不同了。
战国时期的紫荆关村是一座土石混筑的小城,据说燕太子丹自易水河畔举行隆重的送别仪式之后,曾一路执手一送再送将荆轲送到紫荆关:“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不过,那时的紫荆关叫上谷关,元代以后才改称紫荆关。
燕赵故事多侠骨,偶有柔情,也纯美得近乎失真。传说荆轲刺秦,上谷关的一位荆紫姑娘相送十里,泪别约期。荆壮士一骑绝尘西驰而去,翘首的姑娘日夜凝望,凝成了一棵西向瞩目的紫荆树,亦无等来壮士回归的马蹄。
悲壮也好,纯美也罢,紫荆关默然守在紫荆岭上,东迎朝阳,西送落日,两千年荏苒冬春,阅尽世间风花雪月。如今,承平年深,关存卡无,京原铁路、涞涞高速并行于村北,国道省道交汇于村南,无论是风物人文、雄关漫道,还是自然山水,任何一款风景都值得游者驱身奔赴。
从河北平原向西北驱驰,自易水湖沿国道公路替代的十八盘古道蜿蜒而上,登上荆岭之顶,豁然开朗之处便是紫荆关村。
说起来,紫荆关村于我早就是“熟面孔”。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京西山区的涞源工作,经常出差,无论是长途出行乘京原线火车去北京中转,还是短程自驾沿112国道东行,紫荆关村都是必经之路。村边大摇大摆横穿马路的野獾和山坡上大如磨盘、甘甜如蜜的磨盘柿都让我记忆犹新。“沙田似雪耘枯冢,柿子如丹缀土城”,每到秋尽,坡岭霜白,树树亮橙,山水画般的秋柿图自然天成紫荆关村的一道独特风景。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在紫荆关,这边是一列列晋煤外运的铁路专列于村北呼啸东去,那边是装满焦炭的汽车运输队在村南国道上排成长龙。
其实,在现代化的交通时代到来之前,紫荆关就是西出太行、路通华北的交通要道。“汉家锁钥惟玄塞,隘地旌旗见紫荆。”以军事要塞而闻名的紫荆关,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宋嘉定六年,成吉思汗率蒙古大军攻居庸不破,绕行紫荆关,于五回岭大败金兵进入内地;明正统十四年,蒙古瓦刺部于土木堡俘获明英宗朱祁镇,瓦剌太师也先亲率十万铁骑,自大同经飞狐谷骗袭紫荆关,从而进逼北京城;崇祯十七年,刚登基仅一天的李自成被清军逼离北京,自涿、易二州经紫荆关逃回陕西。金戈铁马,鼓角铮鸣,一轮紫荆弯月之下,古老的紫荆关上演了一幕幕“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兵车之行。
昨日是“千山已作边墙,长城更与天长。一望教人断肠,紫荆关外,茫茫只有牛羊。”今日又“关门一线浮图,黄云半塞飞狐。雪尽莺花未藓,骆驼鞍暖,春宵卧过庐奴。”一边是饱受摧残,一边又顽强生长,如摇曳在风中的坚韧紫荆,紫荆关村以一种特殊的历史生态书写着长城古村生生不息的传奇。
驿路梨花送走了胡马嘶风,迤逦驼队为古村驮来了炊烟和生机。除了是军事要道,实际上,紫荆古道更重要的作用则是商道。“其地北起宣府,西趋大同,东达京津,商贾转输,毕集于此。”汉唐之际,紫荆关便已成为北太行贯通华北的物流集散地。到了宋辽“澶渊之盟”后,紫荆关更是成为开放的榷场。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运送货物的骡帮成群结队,昼夜穿行于关城内外,紫荆关村坐地而起的商业贸易随之繁荣起来。在享用丰富货物的同时,也催生了紫荆关村的五行八作和衣食住行。村道两旁密密麻麻排满了店铺、牙行,客栈和酒馆一家挨着一家。
“回首当年戎马地,可能侵晓啸歌闲。”明中期以降,随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不再,紫荆关的军事防守逐渐被商贾交流所替代,月下紫荆,不再是戍卒持更,而是纵酒啸歌。
《四镇三关志》记载:旧时的紫荆关,天刚放亮之时,西城犀牛山下的军营旌旗飘飘,东城万仞山下的文武衙门一片静默,拒马河涌动的水波轻叩关城。而城门一开,商旅出行,驼铃声声,骡马嘶鸣,人们往来问讯,店家迎来送往,山回人声,水映驼影,古道上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如今,漫步在“紫塞金城”南城门到村东拒马河大桥的国道省道连接路段,便是紫荆古道曾经的繁华街衢。脚步放轻,似乎仍能听到骡马喧嚣、驼铃叮当从遥远的时光中依稀传来。
紫荆关村山峦连绵、林深树密,物产以木材、石材为大宗。随着明清京城人口骤增,紫荆关人把生意做到了北京。优良的石材、木材,新鲜的山货,既满足宫廷所需,也供应市民百姓。诚信,是紫荆关生意人的口碑,品质,成了紫荆关货物的标签。紫荆关的磨盘柿被明成祖朱棣御封为贡品;紫荆关“窑户”所产硬木炭,因用红土刷筐盛之,被誉为“红萝炭”而成为宫中上品。而最盛者,莫过于牧羊。“每年驱赴京者十三万头,与张家口羊商角逐,紫荆形胜,不让居庸。”
战火硝烟磨练了紫荆关人的意志,见多识广开阔了紫荆关人的眼界。据村里老人说,紫荆关的赶驼人,驼队一度达到百头规模,过飞狐谷,沿茶马古道,穿越三天三夜荒无人烟的草原大漠,将中国的丝绸、茶叶运抵俄罗斯,留下了一段令后世紫荆关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传奇被放射状拉长。北上宣大张库,南下武汉、襄樊,江南的丝绸、茶叶,中原的土布、棉花,草原的牲畜、皮毛,在紫荆关生意人的手中东西辗转,南北腾挪,生意场渐有“天南地北紫荆关人”之说。
在紫荆关村,“天南地北紫荆关人”还有一层释义。明中期大规模修建长城,屯田实边,互市贸易随之增多,紫荆关自然成了四面八方的商贾汇聚之地,吸引着不同民族和地域的人们在此落地生根。再加上长期驻军,一些军户落户于此,构成了紫荆关一道独特的姓氏聚集文化景观。有过专门统计,以紫荆关为中心的二十几个村,姓氏多达一百四十多个。麻、隗、勾、句、封、古、卓这些河南江北独属的姓氏在紫荆关比比皆是。
如果说长城是一部中国两千年历史的百科全书,包含着许多已知和未知,那么先天地理环境所赋予的紫荆关村,不仅是中国古代政治、军事、经济发展的鲜活见证,也是研究长城文化、商贸文化、民族融合、文化融合的绝佳个案。
站在村北“河山带砺”的城门之上,极目山光水色,太行若砺,拒马如带,古老的紫荆关村隐在城墙和绿野之中,激发着人们探访的欲望和迷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