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往矣

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娟子没想到自己竟能心平如水，宛如见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个寡情的男人，正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窥测着她的表情。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隔着一道门坎。男人没有开口说话，女人也没有出声。男人是出自于愧疚，女人是出自于藐视。当初狠心抛妻弃女的男人，如今出现在她的眼前，想必也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吧。娟子终于正眼打量这个曾经令她悲痛欲绝的男人：憔悴的脸，无神的眼睛，嘴角上生着像经了霜的草儿似的黄胡子碴儿，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日子过得不好。”娟子心想。时间是把杀猪刀，而他偏偏做了那头猪。是不幸，还是报应？

“我，想看看我们的女儿。”男人终于开口了。娟子冷冷地看着他，他慢慢低下了头。娟子看到了他花白的头发，也看到了他心底里的不安。当年，是他逼得她们母女背井离乡，孤苦无依，饱受折磨。当年，是他的无情无义伤透了娟子的心。当年，带着三岁的女儿仓皇出走，来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南方小城，娟子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她暗下决心，跟这绝情的男人此生不复见！当娟子克服万难，在南方这座小城站稳了脚跟，彻底忘掉那个狠心人，母女生活得有声有色时，他却跑来打破她们宁静的生活。娟子的心一下一下地抖动着……

那一年，娟子生下了女儿，沉浸在初为人母的甜蜜之中；那一年，男人背着她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忙于带孩子，做家务的娟子，浑然不知老公已经出轨，看到他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还心疼他养家糊口的不容易，想着等女儿上幼儿园就出去工作，为老公分担一些压力。女儿三岁时，娟子无意间看到了那个男人背着她偷偷起草的离婚协议，从愕然到震惊，从悲愤到心痛，单纯善良的娟子一下子绝望了。看着眼前乖巧可爱的女儿，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能忍心抛弃她们！“没办法，她怀孕了，必须跟她结婚，孩子才可以生下来。我对不起你。房子给你们娘儿俩，我也会常常来看你们的。”男人小声解释着，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娟子心里，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倔强的娟子一夜无眠，第二天，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旅，抱着女儿，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天高地远，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娟子母女来到了南方这座美丽的古城，在城郊租了一间民房，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在这陌生的城市，必须尽快找到工作，才可以生存下来。娟子为女儿找了一家费用不高的私立幼儿园，然后自己出去找工作。对于像她这样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的。当她寝食难安的时候，善良的房东太太告诉她，如果想马上赚到钱，可以去当钟点工，给人家清理房间。如果愿意，她可以给娟子介绍几家。“愿意，愿意！我会干得很好的。谢谢您，大姐！”从此，她每天早上把女儿送进幼儿园之后，就开始了辗转各家的清洁工作。她珍惜这份工作，总是尽心尽力，务求完美。雇主们对她很满意，又给她介绍了新客户。从每周3家到现在每周12家，她的时间全排满了。白天工作，晚上带孩子，她觉得很满足。赚钱虽然辛苦，但自食其力的生活，让娟子尝到了生活的幸福，她慢慢融入了这座小城。

像候鸟一样安顿下来之后，娟子鼓起勇气跟娘家取得联系，当年不同意她嫁给那个男人的老母亲，在电话里把那个负心汉痛骂了一顿，又为女儿的遭遇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派娟子的哥哥到南方看望她们，想劝娟子带着女儿回去。娟子觉得在这儿生活得挺好的：气候佳，城市美，民风淳朴，她喜欢。看到娟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外甥女开开心心地上幼儿园读书，哥哥放心地回去复命了。

每当娟子看到别人一家三口甜蜜相处的场景，或者当女儿用澄净的眼睛看着她，问她：“我的爸爸呢？怎么没来带我？”她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她怜惜幼小的女儿得不到父爱，因而更恨那个狠心的男人。后来，女儿渐渐长大了，她告诉女儿：“你的爸爸要带一个弟弟，妈妈不喜欢弟弟吵到我们，所以我们来到这儿。你爸爸也是爱你的，只是他很忙，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所以没有来看你。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见到他了。”她不想女儿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尽力维护一个父亲的形象。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她再也没有问关于父亲的事情。母女俩相依为命，简单平静地生活着，她们几乎忘了那个男人。

因为城市的扩建，娟子房东的房子要拆建了，有开发商要以一赔三的标准收购并重建高楼。房东告诉娟子，到时候她可以赔到三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和两套70平方米的房子，娟子如果需要，她可以低价出售一套给娟子，并可以让娟子分期付款。娟子觉得自己真的遇到贵人了，她赶紧答应，要了一套70平方米的两房一厅的小户型。在房子改建的时候，娟子又租了另一个雇主的房子住。那雇主是个很和善的人，说租金随便给。后来得知娟子的情况，干脆不收她的租金，而娟子也总是帮他们把四层的楼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也不收清洁费。他们像朋友一样，友好相处着。

面对新生活的诱惑，娟子也不是没动过心。房东婉儿是个热心人，她告诉娟子，她有一个表哥丧偶三年了，今年41岁，家里有一个儿子比娟子的女儿胡珊大五岁，想找个贤惠的女人过日子。“娟子，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你们合在一起，就是儿女双全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的帮衬，真的太累了。你考虑考虑吧。”婉儿真诚地说。娟子见过她的表哥，知道那是一个实在的人，她才36岁，是应该再成一个家。她答应好好考虑。可是当读小学三年级的胡珊知道后，她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妈妈，我们两个人挺好的，干嘛要跟外人一起生活？我的爸爸不是为了弟弟而不要我们了吗？现在有了另一个哥哥，新爸爸也不会喜欢我的，妈妈也不会全心全意爱我了！我不要……”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心肝宝贝，娟子的心揪成一团。这些年，日子虽然苦一点，但她们是快乐的。再婚之后的生活，会比现在复杂得多。经过反复衡量，娟子决定，不再谈论婚姻，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给女儿一个安静舒适的生活。她婉言谢绝了婉儿的提议。婉儿虽然替她惋惜，但对这个自尊好强的女人，怜悯之外更增添了一种敬意。她对娟子母女更好了。

自此，娟子再也没有再婚的念头。她辛勤地劳动着，精心地照顾着女儿。胡珊一天天长大，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成绩依然很优秀。每每看到女儿活泼的笑脸，娟子觉得自己吃多大的苦都值得，她很庆幸胡珊没有因为单亲家庭而闷闷不乐，性格内向。有一次，娟子看到胡珊拿回来一张参加市作文现场比赛获得一等奖的证书，她可高兴了，做了满满一大桌菜，母女俩好好庆祝了一番。后来，她看到那篇作文——《娘心》，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母亲的敬意和浓浓的爱，“娘，您努力给我营造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将来，我必定给您一个幸福的晚年。此生，我们携手快乐前行······”娟子哭了，泪水是甜的。背叛的男人，困顿的日子，无助的时刻······所有的困苦，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预购的房子盖好了，娟子请泥工师傅简单粉刷墙壁，地上贴了瓷砖，购买了简单的家具，就正式入住了。那一天，婉儿一家三口也来到新房子，庆祝娟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娟子准备了家乡特色鸳鸯火锅招待她的房东、朋友。这一刻，娟子看到了在阳台上徜徉着的阳光，照在婉儿送来的几盆绿色盆栽上，也照在娟子的心上，那光晖一点点晕开去，让她全身都暖暖的。

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娟子就有了归属感，平静的心也有了更丰富的憧憬。她几乎忘记了曾带给她深深伤害的那个男人，可是，此时他却站在自己的眼前！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娟子竟全然没有恨意。是啊，没有了爱，哪来的恨！娟子莫名有了一丝幸灾乐祸——无情无义的人，是不配过好日子的。

“你可以看看珊儿，但不能打破我们这种生活！我会帮你在客栈定一间房，你先去那儿住。我要先好好跟珊儿说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顿饭，看完珊儿，你就回去，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们了。”娟子淡淡地说，平静的语气令自己都吃惊。她没想到，多年以后，面对他，竟是这样的无波无澜，心静如水。娟子，已经在坎坷中成长起来了！“谢谢你，你能让我见珊儿，我很高兴。进入中年，我想起以前的事情，真的很愧疚！谢谢你能原谅我……”娟子及时打断男人的话：“我没有原谅你，你对我们的伤害是无法消除的。你要记住，你永远亏欠珊儿！永远！”娟子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湿润了。男人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晚上，吃完晚饭，娟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赶着珊儿去房间做作业，而是叫跟女儿一起吃水果。胡珊依偎着母亲，跟她谈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自己的班主任脚扭伤了，拄着拐杖依然坚持给他们上课，同学们都很感动，那些喜欢捣蛋的同学最近也很认真听课……娟子很高兴孩子能在这样的学校读书，老师尽职，同学和睦相处，学习氛围很浓厚。母女俩东拉西扯，谈得甚欢。娟子把话题引到了外婆那儿，继而谈到了她们的故乡。胡珊说：“妈，我都忘了我不是这里的人了。对故乡，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我们是在这儿有了自己的房子，可重庆才是我们的故乡。那儿还有你的父亲……”娟子还没说完，就被女儿打断了：“我只有妈妈，没有父亲！他有尽过父亲的责任吗？不要跟我提起他！”一向温顺的女儿发起火来，满脸悲愤。此时，娟子知道，胡珊的心灵深处，是渴望父爱的，她受到的伤害很深很深。一时半会，娟子不敢提出让胡珊见她的父亲，以免激怒她。唉，自己的伤愈合了，可是缺失父爱的孩子，怎么没有伤害呢？

看着女儿激动的样子，娟子不敢让他们父女相见。她把事情告诉了婉儿，婉儿一听，愤愤不平地说：“凭什么，对孩子没尽到半点责任，现在孩子大了，还敢来认！”娟子说：“无论怎样，他总归是珊儿的父亲。孩子大了，有权知道这些。只是应该怎么跟她说，很是头疼。婉姐，她比较听你的话，你跟她好好说说，见见她父亲吧。拜托你了。”面对娟子渴求的眼光，婉儿长叹一声，答应了这个善良的女人。

晚上，婉儿来到娟子家，从关心胡珊的学习开始，讲到了娟子这些年的不容易，也随意提起胡珊的父亲。胡珊红着眼，轻声说道：“我妈太伟大了，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站稳了脚，把我养大了。我真佩服她。而在我的心里，是没有父亲的，也不再需要了！”婉儿搂着胡珊，听她诉说心中的苦与乐。她深深感动，这些年，这对母女真的很不容易。当胡珊听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来着这儿，她惊呆了，“爸爸”这个称呼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悲伤的。她毫不犹豫地拒绝见那个男人——她的父亲。婉儿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告诉她娟子希望她能答应见父亲一面，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的父亲，过去的都过去了。娟子走了进来，握住女儿的手，说：“见见吧，要不以后你会留下遗憾的。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父亲。”在婉儿和娟子的劝说下，懂事的胡珊终于答应见他的父亲。

这是沉默的一顿晚餐，男人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女儿——白里透红的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出母亲对女儿照顾得周到。男人感到欣慰又夹杂着内疚，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在心底里无声蔓延起来。“珊儿……”沙哑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该跟女儿说些什么。他默默地从衣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说：“这些钱给珊儿上大学时用。珊儿，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珊儿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父亲”，昂着头说：“不用，妈妈能供我上大学的！我们过得怎么样，跟你没关系。吃完饭你就回去吧。”娟子从一开始就低头吃饭，默默无语。她心潮澎湃，这些年的酸甜苦辣一下子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湿润了。十几年的心结，在此刻缠得越发紧了，任何巧手都无法解开的。她很满意胡珊的态度，也庆幸孩子能这么平静地面对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大哭大闹。她也心疼女儿的懂事，历经不幸童年，依然乖巧如此。突然之间，娟子觉得一切好像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必抱怨什么，上天让她跟了这样狠心的男人，却又给了她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这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一杯滋味复杂的酒，一壶苦中带甘的茶。

看着男人带着失望和疲惫离去，娟子和女儿紧紧搂着，不知不觉流下了泪。这滑过脸颊的平静溪流带走了所有的恩恩怨怨。俱往矣，让一切都随风去吧。娟子似乎看见，街上的华灯逐渐汇成一条河，向她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