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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条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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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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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坪镇的夏

我十八岁离家,三年后,汽车把我吐在黄坪镇北的公路边,满嘴的尘土气息依然如故。向着镇里走,眼光竟变得陌生起来,脚下的路铺得平展展,正是晌午时分,赤日高悬,光束如针,刺得人眼灼灼发痛,竟使我感到心头一阵迷茫。故乡居然变了模样。

我低着头,背着包,在车站前又窄又烫的水泥路上挪步,猛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抬眼一看,对方浑身肌肉虬结,纹着青色盘龙,花臂盘踞,衣襟半敞,胸口起伏着亮闪的汗珠。他眼睛一瞪,凶光毕露,伸出手来便揪住我的衣领。我慌忙要辩解,却见他表情忽然软化,眼光在我脸上逡巡了几番,抬手便往我肩上一拍:“啊哟,是你!几年不见,长高了呀!”

他居然认出了我。他笑着,露出染得微黄的牙齿,继而却又添了几分歉意:“哎,原来是故人邻居,真是得罪了,刚刚差点就动了手。”我们寒暄几句,我这才想起他家的位置,原来竟是我家隔壁。

我低头拖着影子,朝旅馆走去。旅馆老板似乎早已认不得我,只催我交钱。三年前还只是二十块钱一晚,如今却变成五十块了。我交完钱,老板塞给我一把钥匙,便埋头继续摆弄起他的小收音机。

我住进旅馆,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眺望窗外:一条笔直马路,被太阳晒得泛出油光来。路旁杂草枯黄,几株瘦弱的树影子被直直钉在地上,倒如同我归家心里的愧怍与生硬的影子。我踟躇于寂静午后,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板下楼去。站在马油路上,竟觉得马路似乎比三年前宽阔了一些。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我的影子压缩成脚底一团墨色,人便如同被太阳按入炙热土地里。远处的山峦扭动着热浪,近旁的草叶卷曲蔫萎,天地之间仿佛塞满了无声的巨大火焰,灼烤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镇子西边农贸市场喧闹得很,人声鼎沸,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在日头下泛着油亮光泽。小贩们或吆喝或打着盹,顾客们慢悠悠地踱着,挑拣着,讲着价。我混迹其中,只觉得那些喧嚣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真实感亦不真切了。我默默走着,突然肩头被拍了一下:“嘿!哪里去啊?”

我猛回头,见一个青年笑着看我。是崔炎,我的旧友。他眼里漾着亮光,咧嘴一笑,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回来啦?给是回来啦?”

我点点头,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仔细打量着我:“变了不少啊,高了,黑了,就是眼神有点累。”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我:“喏,欠你的钱,还给你。”我收下钱,才恍然记起三年前离乡前,他曾向我借过钱。崔炎憨直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说:“明天再找你玩吧!”便匆匆消失在人群里。

我继续在喧嚣中行走,不知不觉又折回水果摊附近,寻着那熟悉的气味——油辣子的辛香。凉面奶奶的摊子依然还在老地方。她的头发更白了,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腰身弯得像棵被风压折的老树。她正低头拌着面,黏稠的酱汁裹缠着面条,在阳光下闪着油红的光。几只苍蝇绕着食客的碗口嗡嗡打转,时而落到碗沿,时而又迅疾飞开。

“阿奶,一碗凉面。”我递过去五块钱。

“好嘞。”她头也不抬,随手从旁边篓中取出一只粗瓷碗来。

蓦然间,我惊住了:那碗豁了边口,釉色斑驳脱落。我一眼便认出,这正是我离家之际,特意当礼物送给她的那只搪瓷碗。奶奶接过钱,旋即麻利地抓面、淋汁、撒葱花……动作利落,指头的干枯与颤抖却越发明显了。她将面递给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漾开笑意,宛如阳光抚过干燥的土地。那豁口的碗边,印着旧日我笨拙刻下的名字,碗壁薄处被岁月磨蹭得透亮,反射着油亮酱汁的光晕;那碗正稳稳当当托着新鲜浇好的凉面,承住我青涩岁月的印记,又容纳了今日归来的五味。

面香汹涌地冲入鼻孔,刺激着味蕾。我捧着旧碗,热滚滚的面条烫着手心,直直烫进心底。我大口吞咽起来,辣、咸、酸,各种滋味猛烈地冲击口腔,竟呛得我眼圈发热。三年奔波颠沛的往事,此刻在舌尖翻滚奔流;辛辣难当却又让人不住地要咀嚼,仿佛要品出什么来——五块钱,果真能买回一个少年跌碎后重新归家的滋味么?

我坐在小凳上默默吃着,汗水混着可能滑落的什么,滴进面汤里。奶奶倚着案板小憩,几只苍蝇固执地绕着碗口飞旋,太阳斜照下来,在碗沿那处豁口上,凝成一个光点,跳跃不休。三年岁月,原来不过是一碗深重滋味的凉面,它被端到眼前,烫手,却终究还要吞下去。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碗,那豁口如同一个豁达的嘴。它沉默着容纳了陈年的酱色与今日滚烫的面汤——这碗,竟比人更懂得如何收藏岁月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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