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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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五日，清明，雨绵绵。
那两个年轻人又来了，如往年一样，她们一人提着一个黑色袋子，走向村口的一处矮坡。那里有一个小坟包，但具体是谁的，这对姊妹至今仍不清楚。对于母亲每年委托的这件事，她们起初感到十分不解，但这么多年下来，竟也慢慢习惯了。
坟包的旁边有一棵小桃树，如今已吐露新芽，只待三两年后便可结果了。她们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
趁着雨势渐停，她们赶忙除草、烧纸、放炮……在她们收拾完起身离去后，一张纸条随风飘落，盖在了余烬尚未熄灭的烧纸用的铁盆中，上面的字迹逐渐被高温吞噬，直至整张纸条化为灰烬。
如果命运可以倒转，如果时光可以回溯，我希望那场雨有你在我身旁……
二、
沈雨原先不姓沈，姓黄，叫黄雨。听村里人说，她是黄老太在回家路上的一棵黄葛树下捡到的，因为那天下着雨，就给她取了个“雨”字。那时的她才几个月大，瘦瘦小小的，安静地在篮子里睡着。
黄老太本想装作没看到，她家已经有了两个孙子，儿子儿媳又常年在外打工，实在是没闲钱也没心力再收养个孩子。但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原本睡着的婴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张白净的小脸霎时变得通红。
养？还是不养？
黄老太最终还是心软了，将沈雨带回了家。将沈雨哄睡着后，她又去了趟村长家，拜托村长留意留意，看看是谁家丢了女娃。
晚上黄老太将此事跟儿子儿媳说起的时候，电话那头只沉默了一瞬，便听儿媳说：“到底是个可怜的孩子，如果没人认领，就咱家养了吧。左右不过多张嘴吃饭而已，我和黄诚省省，总能养得起。”恰逢村长也来信儿说，他问了几个村，都没人家丢孩子。
就这样， 小沈雨留了下来，成了黄老太的幺孙女。
三、
时间一晃，小沈雨已经在黄家生活了四个年头，正是要上学的年纪。
“轰——”平静的傍晚被一道闷雷炸响，豆大的雨点随之砸到水泥地上，洇出一朵朵小花。原本坐在教室准备放学的孩子此刻更加兴奋，叽叽喳喳地争相跑到学校走廊，讨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
“你们说今天谁的爷爷奶奶会第一个来学校接俺们？”一个稍胖的男孩子问道，嘴里还啃着根鸭脖。
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一间带走廊的屋子而已。当年，被父母留在村里的孩子多了，老人们又得顾着地里的庄稼，实在是没法好好照看孩子。几个村索性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在交界处盖个房子当作幼儿园，再把懂点文化的徐家老二请过来当教书先生，给孩子们做做学前教育。
“徐阳吧，我昨天还看见他爸妈回来了哩。”
“我猜是黄佳萌，她奶奶每次都是第一个来接她的。”
“……”
与外面闹热的景象不同，沈雨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面，没有参与这场讨论，总归她不会是第一个。奶奶今天中午就去了镇上，这会儿还不知道回来了没有。沈雨觉得这种阵雨下不了多久，打算等雨一停，就自己走回家去。
“孩子们把东西收拾一下，等下家长来了我再喊你们出来。”徐家老二把孩子们叫到屋里坐好后，又出去给孩子们当望风哨了。
“徐阳，你妈妈来了，快出来吧。”徐家老二招呼着班里的一个男生。
“看吧看吧，我就说徐阳肯定是第一个走的。”“真好啊，他妈妈都回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艳羡声接连响起。
“于源，于江，你们也爷爷来了。”
“黄佳萌，你奶奶来接你了。”
“……”
看着身边的同学陆续被接走，才四岁的沈雨说不伤心失落当然是假的，她很期望可以有个奇迹发生，比如，奶奶会突然出现。
“小雨！”沈雨好像听见了奶奶的声音，抬头看向走廊尽头外，好像确实有个熟悉的身影在缓慢往这边移动。走近了才看清那身影竟真是奶奶。
沈雨没想到，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
沈雨立即拿上书包，躲进奶奶撑开的格子伞下，手上还拿着热乎的糍粑，上面裹满了她最爱的黄豆粉，糍粑甜糯，豆粉清香。
那场雨，滋润了沈雨名为生命的贫瘠土地，从此，葱蔚洇润，酒酽春浓。
她原以为会一直跟黄老太生活在一起，但这次，奇迹没有发生。
四、
沈雨六岁那年，家里来了个陌生女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碎花长裙，微卷的头发散落到肩上，眉眼间与沈雨倒有点相似。
从她们的谈话中沈雨了解到，这个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沈兰盈，当年丢下她是因为家里穷得已经揭不开锅了，实在是没法养活她，便只能将她放到树下，让好心人收养。而现在条件好了，沈兰盈便决定要把女儿找回来，接她回家。沈兰盈说等把手续办完，她会给黄老太家一笔钱，当作这六年来的抚养费，但此后沈雨跟黄家也就没关系了。
沈雨不知道什么手续，但她知道一旦答应，以后可能再也不能见到黄老太了。她哭着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跟沈兰盈离开。直到夜幕降临，沈兰盈独自离去后，她才偷摸下楼做自己的事。一连几天，沈兰盈都没有见到沈雨，她只能央求黄老太和黄诚夫妇给沈雨做做思想工作，让沈雨跟自己去大城市生活。
黄老太虽也舍不得沈雨，但她知道，沈雨只有跟着她妈，才能有更好的生活。在黄家人几天的劝说下，沈雨终于答应跟沈兰盈离开。沈雨的行李并不多，只带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和玩偶，沈兰盈说过，沈雨的东西她早已经准备好了，不用再带什么行李。被沈兰盈牵走上车的这段路，沈雨一步三回头，她不愿忘记这几位亲人的面貌，要将他们在脑海中深深记住。似有什么感应般，她对黄老太挥手大喊，“奶奶，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可惜，黄老太没有等到。
沈雨在四月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病好后得知消息时，黄老太已经走了两日，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沈兰盈虽说不愿让沈雨再与黄家有联系，但她拗不过沈雨，也不愿让她再留下遗憾，便在当晚开车前往黄家村。
到达黄老太家中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大厅中只有黄诚夫妇在守夜，他们的两个儿子正趴在里屋的桌子上睡得正香。沈兰盈带着沈雨上过香后便先跟黄诚夫妇进里屋说话去了，只留下沈雨一个人。
沈雨跪在蒲团上，静静地看着眼前插满假花的冰棺，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她最亲的奶奶现在就躺在里面。方才她想上前看看黄老太，那思念许久的面容却被一张白帕盖住，她还是连黄老太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哗——”又下雨了。
沈雨决定到门槛上坐着——小时候每到雨天，黄老太就会搬个长凳到屋檐下捡豆子，而沈雨则是趴在门槛上看黄老太捡，兴致上来了还要上手帮忙。
雨，下了一整夜。当然，不止是黄家村。
出殡的这天，沈雨也跟着去了，不过是以客人的身份。
黄老太被葬在村口的一处矮坡上，这是她生前就选好的地方，她可以从这里看到老屋的家人和袅袅炊烟。
当天晚上，沈雨做了记事以来的第一个梦，是关于黄老太的：在那个熟悉的村口，有无数的黄老太簇拥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她儿时的故事……
葬礼过后，沈雨与黄家的联系渐渐减少，上初中后，两家的联系便彻底断了，甚至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喊上黄诚夫妇。
五、
四月四日，清明，雨纷纷。
这次黄老太的墓碑前多了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沈雨，穿着黑色大衣，正跪在地上拨弄着铁盆里未燃尽的纸钱和几件信封——每每忆起黄老太时，她都会写下几句，再在清明时让孩子们将这些思念寄给黄老太。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到黄老太跟前祭拜，也不知道黄老太是否会责怪她。
等一切弄完，沈雨最后一次抚摸碑上的黑白照片时，“以后，我每年都来看你好不好？”一滴雨正巧滴到了她的手背上。
至此，风起，雨落，花扑满怀。
真实姓名：徐慧洁
联系地址：重庆市渝北区宝圣湖街道宝圣大道301号
就读学校：西南政法大学（渝北校区）
专业：新闻传播学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