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太阳高悬。天空湛蓝,漫无边际。大人们都已沉沉睡去。
远处传来的蝉鸣戛然而止。七岁的我和六岁的云朵同时止住脚步,抬起胳膊,擦了擦快要流进眼睛里的臭汗。
村子南边的这条沟贫瘠得不能再贫瘠了。据老人们说,它的历史比我们村的历史还要悠久。它在岁月里熬了不知道多少年,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老人。它像一道幽深的伤痕,安安静静地躺在这片黄土地上。如今,它可是我们消磨漫长而枯燥乏味的夏日时光的风水宝地,也是能带给我们一些乐趣的唯一场所。
云朵不停吸溜着鼻涕,他的脸被地底冒出的热气蒸得发红,甚至开始发紫,即使这样,他还是露出那两排参差不齐的牙,冲我一个劲儿地傻笑。
“云朵,你热吗?”我问。
“热。你呢,铁娃?”
“我也热。嗓子都快冒烟了。”
“你不是‘铁’娃吗?铁做的娃,咋还怕热呀?”云朵一脸坏笑。
我往他脸上使劲啐了一口唾沫。
云朵举起胳膊擦了擦脸,依然笑嘻嘻地看着我。
这里没有镜子,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脸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我的脸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其实蝎村脸长得漂亮的人不多。在我们村,很多人都讥笑云朵,说他看上去就像个二愣子,傻儿吧唧的,但在我看来,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脸还不如云朵的脸耐看呢。
村东边的癞子叔,嘴都快歪到耳朵边了,还总是喜欢挖苦别人。村口的建志伯,一张蛤蟆脸,无论是谁,见了这张脸都要绕着走。村西的菜花婶,两片脸,密匝匝的布满了苍蝇屎。
我敢说,在所有认识云朵的人里,我是最了解他的,他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堪,他只是性格比较古怪而已。在了解云朵这件事情上,云朵的父亲可能都不如我。
云朵的父亲是个专门收狗的。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看过的狗比你看过的人都多”。人们对他的职业也予以了认可,总是称呼他为“收狗的”。他还有一个外号,叫“狗见愁”,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这个头,反正后来人们叫着叫着就把他的真名给遗忘了。
仔细说来,“遗忘”这个词用得有点不恰当,因为,当有谁突然向面前的人提起张大春这个名字时,那人就会像摇拨浪鼓一样摇着自己的头,表示对此名没有任何印象,而当有谁提起蝎村收狗的“狗见愁”时,另一个人就会立即回应道:“喔唷,不就是那个瘸子,叫张大春的嘛。”
我从祖父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张大春的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他怕狗怕得要命,只好用一个红包作为代价,跟着一个老手学习抓狗,谁曾想没过几天,那个老手就得了不治之症,随后眼一闭,腿一蹬,走了。他想把红包要回来,就算不能全退,能拿回来一半也是好的,不至于亏大。他拐弯抹角向老手的儿子透露过几次,可人家根本就无动于衷,总是故意把话头岔开,让他也无可奈何。
既然没人教了,那就干脆自己当自己的师父,只要决心下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到镇上办置了一套捉狗必需的家伙,往角落里那辆破摩托车的屁股两边分别装上铁笼,从此开启了他的收狗生涯。
张大春捉职业生涯里的第一只狗时,神色慌张,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子。
那只身形像狼一样的狗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虚,疯狂地冲他叫嚣着。麻绳把狗的身子拽在了半空,它还在狂吠。张大春握着夹钳的双手不由得发起了抖,掌心里湿漉漉的,夹钳怎么握都觉得没有手感。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再接近,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狗也压低身子,露出了仿佛要做最后一搏似的凶残的表情。
张大春被狗咬了一口,捉狗宣告失败。
这些事情都是我祖父和他的一个老友在地下室闲聊时说的,那个时候我刚好在场。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祖父就是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哈哈大笑,随后卷起一根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没多久,整个地下室里就烟雾腾空,呛得我咳嗽连声。
如今,张大春在附近几个乡镇的收狗界已然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了。他已拥有足够多的经验,完全不再担心狗会咬到他。他已不再是被狗咬的那个张大春。每天,他都会骑着摩托车,在各个村子里转来绕去,每家每户都要过一遍,如果有人想卖狗,就会喊住他,“喂,收狗的别急着走!”然后他就把摩托车急忙刹住,调个头,一边停车,一边说,“走,引我先看看!”与之前相比,他的身上好像多了一种能威慑住狗的力量。狗虽然还是叫得很凶,但眼睛里却流露出明显的恐惧。有时候,村里的那些狗一听到他说话,甚至只是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就会在狗圈里不安地梭巡起来。
2
那该死的蝉又开始叫唤了。
我和云朵就这样在沟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我焦渴难耐,耳朵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是耳鸣还是蝉鸣。我有一种想躺在原地大睡一觉的冲动。
云朵突然对我说:“铁娃,你知道不,狗眼会发光,在夜里,就像两颗会发光的弹珠。”
我累得眼睛都快闭上了,还哪有心思听云朵说话呢。
“铁娃,你知道不?”
“噢。”
“我是说狗,狗的眼,会发光,发绿光、绿光啊!”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我真想踹他几脚。既然是“想”踹,我也就是想想而已,毕竟云朵和我亲如兄弟,我怎么舍得真的踹他呢,但我有时候很烦他也是真的。云朵总是这样,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从不管别人听不听。现在他说狗眼会发光,我只好敷衍地回应几句。
“狗眼为什么会发光?”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突然想起狗来了?”
“不知道。”
“你还有别的想说的话吗?”
“没有。”
“那我们回去吧。”
“好。”
我们刚走到村口,天猛地暗了下来。云朵吓得跳起来死死抱住了我。片刻后,阳光从灰暗中一跃而出,世界恢复了光明。我抬起头,一眼望去,那块刚才遮住太阳的云,如煞白的铁片,慢吞吞地向远处移动着。云朵从我身上下来的时候,我剜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云朵一踏进家门,就闻到一种怪异的气味。院子里,他的弹珠滚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颗卡在了砖缝里,泛着碧绿的光泽,像妖怪的眼睛。
气味是从厢房里传出来的。那里面住着他的祖母。母亲对我说过,云朵的祖母是个很要强的人,已经瘫痪在床很多年了。
云朵的父亲每天会进去送饭,每隔一段时间还会从里面端出一只便盆,清理干净后再端进去,出来后再把门锁上。
张大春不让云朵进厢房。云朵只知道那间破旧的老屋里住的是自己的祖母,但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祖母的真实面容,他只能在自己的脑袋里想象着祖母的样子。
有次云朵对我说,他曾试图打开那个房间,想要看个究竟,但他的父亲看到后,立即暴怒起来,脱掉布鞋就扇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嘴角流出一道血痕,他哇哇大哭。他的父亲还警告他说,要是他再敢接近那个房间就抽死他。
他发现厢房的锁已经被打开了,只不过门关着。他知道,他的父亲一定在里面。他蹲在窗子下,听到里面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话声。
“你到底吃不吃?”
“不吃。”这是一个很苍老,带着点哭腔的声音。
“你想饿死?”
“春啊,别管妈了。”
“你到底吃不吃?”
“叫妈死了吧。”
“那我倒真轻松了呢。”
“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吃,还是不吃?”张大春继续问。
一阵沉默。
云朵心里有点慌张,他很想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没有勇气。
张大春走出了厢房,把门锁上,紧接着呜呜的哭声就从房间内部传了出来。从云朵身旁过去的时候,张大春连看都没看他的儿子一眼,他面无表情,脸看上去很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怎么了。走着走着,张大春突然向后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到地上。他恼怒地把那颗坚硬的弹珠一下踢飞到门上,那颗弹珠竟被撞得粉身碎骨。然后扭头瞪着云朵骂道:“都是催命鬼!催命鬼!”
呜呜的哭声还在持续着。不知为何,云朵总觉得这个声音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3
这天,我和云朵又跑到了沟里。
我们捉了几只蝉,把它们透明的翅膀掐去一段,这么一来,它们再如何拼命叫唤,都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了,面对残酷的现实,它们只能乖乖认命。
正当我们玩得开心的时候,一只带着怨气的手猛地夺走了云朵手中的蝉,直接摔向一旁的大杨树,那只蝉甚至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按理说,有人欺负云朵,我这个做兄弟的应该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揪住他的头发将其暴揍一顿,为云朵报仇才对。讲真的,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当我亲眼看到那人是谁后,这种想法像缩头乌龟似的又立即缩了回去。
将蝉摔死的正是我们班的阿螺。平时我们班谁都不敢招惹他,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几个“小弟”,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我和云朵站在他们面前就好比是绵羊站在狮子面前。
阿螺双手插兜,恶狠狠地盯着云朵,说:“你小子。知道爷爷今天为啥亲自过来找你吗?”云朵摇摇头。阿螺直接来了一个飞腿,将云朵踹翻在地。我站在那里一声都不敢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是吧,现在爷爷就告诉你。你爸把俺家狗拉走了!把俺狗拉走了!”阿螺看上去很疯狂,“被你爸拉走的狗一个都活不了!”“我爸说他不杀狗,”云朵立即反驳,“他只是把它们卖了,才能给我奶买药治病。”阿螺说:“你个傻子。大人的话有几句是真的?他是怕你妨碍他收狗!不信去问你爸。”
云朵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满是杂草。
他面无表情,转过身,向他家的方向慢慢走去。我见此情景,就跟上云朵和他并肩走着,阿螺从后面扔过来一块土坷垃,砸到了我的屁股上。我没敢回头,就好像被砸中的是别人的屁股似的。这些都不值一提,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云朵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对我没能帮他的不满,也没有显示出被阿螺踹了一脚的愤怒,而是表现出一种迷茫和失落。我惊异无比。要知道,即使是他父亲揍他揍得最狠的那次,他都没有像这样过。
张大春的摩托车轱辘漏气了,他正在院里自己给车补胎。云朵走到他身边,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道:
“爸。”
张大春没吭声,依旧把头埋得很低。
“爸。”云朵又重复一遍。
“干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但头还是没抬。
“你把阿螺家的狗还给阿螺吧。”
张大春抬起了头。
“你说啥?”他的眼神很像是在看着一个脑瘫儿。
“阿螺说,你会把他的狗杀了。”
“总比叫咱们饿死强。”张大春看上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那你放不放?”
“他妈的,当然不放。”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
我一出门,云朵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铁娃,你是我的好兄弟,对不?”他莫名其妙但看上去很严肃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没错,云朵,我是你的好兄弟。”“我也是你的好兄弟,对不?”他又问。“是的云朵,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紧接着问:“你到底想说啥?”云朵说:“我想把阿螺家的狗偷出来放了。”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要是你爸发现了,他会打死你的!”我本以为云朵听了我的话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我不怕。”
此刻,我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没想到云朵会有如此大的勇气。我看得出来,云朵并非是因为害怕阿螺才打算这样做的,但那种促使他勇气倍增的神奇力量,具体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不过我经常在动画片里看到这样的画面:象征着正义和光明的主角被反派踩在脚下,毫无还手之力,而到了生死存亡的那个瞬间,主角忽然想起了自己要捍卫正义的使命,身体好像被赋予了某种神力,几下子就把反派给灭了。我觉得,云朵现在可能就是这种情况。云朵说:“我需要一个人帮助我完成这个计划,这个人就是你。”
“为啥?”我问。
“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
我同意了。我告诉云朵:“咱们等天黑了再去。”云朵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我说:“你见过哪个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的?再说,要是白天,就算咱们把狗放出来,它也照样会被别人逮走的。”云朵兴奋地点点头:“铁娃,还是你聪明。”
星空下,蛐蛐们正在唱着令人心碎的歌曲。月光把整个院子照得如同仙境,水盆里的星星比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响亮的鼾声从某个角落传出,院子里就更加寂静了。我凑到云朵耳边低声说:“你确定你爸不会醒?”云朵说:“放心吧,他要是能醒,我就跟你姓。” “要不算了吧,” 我拉了一下云朵的胳膊,“你爸收只狗也不容易。”
云朵没有理我。
一阵夜风经过庭院,核桃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蓝色的月光下,那只狗的轮廓很清晰。我看到它轻微动了动身体,但没有抬头。我很难看清它的表情。或许它也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为主人看家护院,到头来却被主人无情抛弃,而且是仅仅为了拿到那微薄的利益。我似乎听到它正在用一种特殊的语言诅咒着它的主人,暗骂着主人的狠心。它看上去无精打采,甚至可以说是颓废,歪着脑袋蜷缩在角落的那个铁笼里。狗是一种对声音异常敏感的动物,它一定已经发现了我们,许是它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因此当我和云朵接近它时,它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它正静心等待着自己的死期呢。
4
狗所在的这块地方,是云朵家弃置不用的猪圈,刚好对着厢房的窗户。我和云朵就在猪圈外的石板上蹲着。确定万无一失后,我们俩溜进了猪圈。
狗笼子被云朵父亲上了一把大锁,我俩只好抬着笼子往外走。我左脚刚迈出猪圈门,突然从厢房里传出一个声音:
“啊,有贼啊。”
我和云朵同时被惊呆了。是云朵祖母的声音!
“啊,有贼啊。”
她还在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俩互相看了看对方,这才意识到我们不小心把狗笼扔在了地上,还砸在了我们脚背上,可是由于我们对厢房里突然传出的声音太过惊讶,竟然都没有感觉到有东西砸到了我们的脚。
云朵祖母的声音停了下来。万幸的是没有吵醒云朵父亲,他还在呼呼大睡。要是被他发现我也在的话,那他一定会找到我的父母。到那时,不但云朵要挨揍,我也会被连累。
不过现在我最疑惑的是,我们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轻到连我们自己都有点听不清,而云朵的祖母在厢房里住了这么多年,年纪又这么大,她怎会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呢?
难道是梦话?但愿吧。
脚的疼痛感现在才开始发作。我弯下腰,把布鞋脱下来揉脚,云朵捂着鼻子,嫌弃地说:“铁娃,你多久没洗脚了?”我抬起头,尴尬地说:“我也记不清了,大约有一个多月吧。”我很想再说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就在我将视线从云朵的脸移至狗脸时,发生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事——狗眼在发绿光。
这着实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这对狗眼真就像云朵告诉我的那样,如同两颗幽绿的弹珠。云朵说:“这回你信了吧?”我说:“信了。”
我俩重新抬起了狗笼,刚打算迈步,厢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啊,有贼啊。”我和云朵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啊,有贼啊。”这次的声音与第一次相比急促了不少,嗓音也变粗了,越听越不像是云朵祖母的声音。“啊,有贼啊。”声音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比一次粗,最后竟然不像是人的声音了。我顿觉脊背发凉。我看到云朵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很显然,他也害怕了。我们把狗笼又放在了原地。
云朵祖母的声音又停了,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核桃树的叶子还在哗哗地响。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诡异。
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云朵的祖母就开始像念咒语似的重复着那几个字?而且,云朵的父亲睡得跟猪一样,鼾声如同打雷,一刻不停地回荡在这个陈旧的院子里,他真的没有听见所有的异常吗?难道是蛐蛐钻进云朵父亲的耳朵里,将他的听力咬坏了不成?
我正这么出神地想着的时候,云朵猛地推了我一下,说:“看窗户!”云朵说完这句话后,嘴没有闭上,还是张得很大。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我顺着云朵的目光看了过去。
我的嘴也合不上了,甚至比云朵的嘴张得更大。
只见厢房的窗户上,一对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我们。这是一对令人头皮发麻的眼、忧郁的眼、变态的眼、恐怖的眼、恶心的眼、死亡的眼、能够使人潸然泪下的眼。才开始我以为只是狗眼映在了窗玻璃上而已,但仔细看,这两对眼完全不同,它们根本扯不上关系。这对眼更绿,更大,在它的深处,仿佛种着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这两只眼发出的绿光具有极强的震慑力,可以说,狗眼的绿光完全不能与之相比。再加之它周围都是黑黢黢的杂毛,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我扭头看向云朵时,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神情。我喊了他好几声,又使劲给了他一拳,直到鼻孔里的血流到他嘴唇上,他才回过神来。我问:“现在怎么办?”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俩就这么站着。突然,云朵祖母哭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凄惨无比。我惊慌失措地说:“云朵,你奶不会被绿眼睛的妖怪伤害了吧?”我没想到我的这番话竟直接将云朵吓哭了,他再也顾不上身边的狗,一边往他父亲睡觉的那个房间跑,一边大声呼喊:“爸!你快去看看奶奶!爸!你快去看看奶奶!”
张大春房间的门居然从里面闩起来了。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还在睡。莫非他睡死过去了?云朵叫得更大声了。云朵开始砸门,踹门,踢门,甚至用头撞门,把头碰了一个大包,张大春的鼾声依旧没完没了地响着。
云朵整个晚上都在试图打开那扇门,最后竟然靠着门旁的水缸睡着了。我本来想回家睡的,可我实在是太困了,便在猪圈里睡了一夜。
5
云朵比我先醒。
他发现他的父亲和院里的摩托车都不见了。他将正在猪圈里熟睡的我摇醒,说:“咱们今晚必须把狗弄出去,我觉得我爸明天就会把狗拉走卖了。”我说:“你还不死心?”
这时,我听到我的母亲在喊我的名字,我昨晚没回家,她一定急得到处找我呢。我说,云朵,那我先回家了。云朵说,别忘了,今晚。我说,忘不了。
我走之后,云朵又盯着阿螺家的那只狗看了很久。
云朵忽然发现厢房的门没锁。他想一定是他父亲忘锁了。他的心跳开始加速,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他和祖母,就算他进去,父亲也不会知道的。他想起了昨晚的那对绿眼睛,进去一探究竟的心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那里面,真的有妖怪吗?
他缓缓推开木门,附着在表面的那层年代久远的漆,如秋天的杨树叶,脱落了一地。走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暗红色楸木箱,箱子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上面还有一些奇怪的图案,很像是老鼠的脚印。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酸臭味。他将目光移向暗淡的墙角,那里是一张大木床,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看上去十分痛苦。木床对面的墙垣上挂着一面长方形的深蓝色镜子,镜子表面分布着许许多多或长或短的划痕,一看就知道,它的身上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
他走到木床跟前时,一束橘色的光柱破窗而入,无数尘粒飞舞其中,它们就像是被囚禁在里面的幽灵。窗纱上布满了灰色的蛛网,这些精细的丝线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弹性和黏性,乱糟糟纠缠着,有的已经绣成一团。
“你是谁呀。”
老太太突然的问话使云朵不知所措。她的声音缓慢,沙哑,虚弱,古老,好像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你就是云朵吧。过来,让我摸摸你。”说着,她向他艰难地伸出了手。
云朵将自己粉嫩的手举在半空,她攥住了他。云朵想起了他玩沙子时的感觉。他喜欢把手戳进沙子里,那种涩滞感让他很舒服,此刻,祖母的手正攥着他的手,这和沙子包裹他手时的感觉极像,他也感到了涩滞,但他却并不感到舒服,而且很不自在。云朵当然知道,眼前这个攥着他手的老太太就是自己的祖母,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是奶奶吗?”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勉强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这个笑容很复杂,它所蕴含的深意,云朵怎么也解读不出来,看着这个笑容,他只感到内心一片茫然。
云朵想再找找那双绿眼睛,说不定它就藏在这间屋子里的某个角落。他用目光四处搜寻,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老太太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枯藤似的胳膊,看得出来,她在尽力伸得更远,以求够到云朵的头。她用那双毫无光泽的手夹住云朵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和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虽然是夏天,并且还穿着棉袄棉裤,但老太太的手依然很凉。接着,云朵看到他祖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流出了泪水。泪水缓缓向下,浸湿了她本就凌乱的鬓发。
“和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奶奶别哭,孙儿在呢。”
云朵觉得,躺在床上的祖母很像一棵古时候的槐树。
“奶奶呀,老了。人一老,就想哭。”
“老了?”
“对,老了。”
当时我被母亲叫回家了,我并不知道还发生了这档子事儿。这些话都是许多年后在我们的高中毕业聚会上,云朵亲口告诉我的。
那时,他的祖母已故去了多年。筵席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眉飞色舞,有说有笑,我还为大家朗诵了一首我的原创诗歌,名字叫《匆匆那年》。我们回忆过去,回忆大家几年来在一起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比如谁上课爱迟到啦,谁暗恋班里的某个姑娘啦,谁上厕所经常忘带卫生纸啦,等等。后来,每个人都在向身边的人倾诉自己的离愁别绪,以及关于未来的规划。再后来,我们失去理智,摔了酒瓶,大喊大叫,拥抱彼此,痛哭流涕。云朵就坐在我右手边,他身子前面一片狼藉,烟头铺满了地板,他和大家一样,也喝得酩酊大醉。他说这些话时,表情无比伤感。他的这个面容就定格在了我的脑子里。
6
晚上,我按照约定来到云朵家的院子里。
云朵父亲的鼾声还和昨晚一样响亮。夜风经过庭院,核桃树的叶子哗哗地响。星星依旧在水盆里眨着眼。几乎所有细节都和昨晚如出一辙,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云朵父亲给狗笼上又添了一把锁,比之前的锁大得多,可云朵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示,仿佛锁不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似的。
我们把狗笼抬出猪圈,厢房窗子上的那对绿眼睛又突然出现了。云朵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他说:“别管它,直接走。”我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月亮将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我们抬着狗笼走在蝎村的巷道里,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轻,最后干脆直接奔跑起来了。一路上,草窠里的蛐蛐叫个不停。我们一口气跑到了沟边,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云朵歇都不歇,从身旁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着铁笼上的锁砸去。第一把锁只砸了两三下就变成废铁了。第二把锁坚硬无比,云朵一下一下地砸着,砸得火花四溅,石头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豁口,这把锁还是毫发无伤。我说:“让我来。”我们就这样轮换着砸,又砸了约莫十分钟,中间换了好几块石头,终于听见“咣当”一声,锁掉了。我蹲下身摸了摸那把锁,很热。
这只狗刚开始表现出恐惧的样子,缩在铁笼最里面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儿,它试探着站了起来,慢慢走出了铁笼。
我们站在原地,目送它走上了沟边的公路。它走得很快,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们以为它会一直走下去。令我们意料不到的是,它突然停住了。
它在回头看我们!它的两只眼睛仿佛两颗碧绿的弹珠,在蓝色的月光下显得分外神秘动人。
我扭头看云朵,他竟满眼泪光。
“你说,它会到哪里去呢?”我问。
云朵望着狗远去的方向,沉默不语。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云朵用榔头猛砸张大春的摩托车,张大春蹲在猪圈里抽着烟,无动于衷。烟雾升在半空的时候,几十只狗便一齐狂吠起来。厢房里忽然传出一阵笑声,云朵扭头看向厢房的窗户,一张老人的脸渐渐浮现出来。它一言不发,对着云朵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双眼睛绿得出奇。
